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Ⅵ | 上頁 下頁 |
四十九 |
|
萬歸藏微微一笑,應了一子,淡然道:「若論殺戮,道家才是殺人的祖宗。」穀縝怪道:「這話怎講?」萬歸藏道:「敢問自古以來,何事殺人最多?」穀縝沉吟道:「殺人最多,莫過於兵事,屠萬姓,毀名城,流血漂櫓,伏屍萬里。」 萬歸藏道了一聲「好」,說道:「《道德經》有言:『驕兵必敗,哀兵必勝』,論兵法之要,竟是先于孫子。自此之後,道不離兵,兵不離道,兵家道家,異途同源。」 陸漸忍不住道:「道士是道士,將軍是將軍,八棍子也打不著,怎麼會是同源?」 萬歸藏笑了笑:「《道德經》論道德,將『道』之一物比作流水,說道『上善若水』,譬喻道如流水,無所不至,隨物賦形。《孫子》論兵法,亦將兵法比作流水,道是-兵形象水-,譬喻用兵亦如流水,因故變化,不拘常態。至於道家中以實就虛,以退為進,以弱勝強,無為而無不為,種種道理,均可化之於兵法,故而孫子十三篇,兵者五事:道,天,地,將,法,首論-道-者。 "除了-兵-家,法家酷烈實也源自黃老之術。為何?道家崇尚得天道必去人欲,大有徑庭,不近人情,以神聖淩凡塵,視凡人如螻蟻,將這道理行之于人世,頓成刑名造勢,法術權詐。所行之事,無不刻薄少恩,殘酷非常。司馬遷就看得明白,將道家老莊與法家申韓並列,以為申不害本于黃老,韓非子極慘少恩,都是源于老莊道德之意,秦一六國,外用於兵,內用於法,殊不知這兩家的老祖宗都是道家,因此緣故,後世道家,多成亂源,張道陵割據在前,太平道禍亂在後,黃巾百萬,蹂躪中國,何晏談玄,流毒無窮,開啟五百年之戰亂,幾乎亡我華夏。穀小子,你說,這道家算不算殺人的祖宗?" 萬歸藏手中落子如飛,口中談笑無忌,他詞鋒淩厲,谷縝一時反駁不得,只得笑道:"這麼說,還是墨家最好,兼愛非攻。"萬歸藏淡然道:"墨家立意雖高,手段卻落了下乘,講究以戰止戰,以殺止殺,所謂非攻,卻受制於攻者,要麼殺人,要麼被殺,說到底還是殺戮罷了。" 陸漸聽到這裡,不覺歎了口氣,說到:"難道這世上便沒有不殺之法?"萬歸藏笑笑:"那倒並非沒有。"陸漸一時間忘了敵我,由衷喜道:"什麼法子?" 萬歸藏道:"兵法雲,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便可不殺。" 陸漸到:"不戰而屈人之兵?如何才能做到?"萬歸藏瞧了穀縝一眼,笑道:"穀小子,你說呢?"穀縝道:"兵法又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屈人之兵,重在謀略外交,耍得對方暈頭轉向,不敢跟你交手。" 萬歸藏笑而不語,穀縝盯他一陣,道:"難道錯了?"萬歸藏笑道:"這麼多年,你這小子仍是改不掉輕浮投機的毛病,你說得不錯,卻不是最要緊的。自古以來,擅長伐謀伐交的國家不少,其中亡掉的也不少。其實歸根到底,能不戰而屈人的法子只有一個,那就是比對手要強,倘若伐謀,伐交,伐兵均能強過對手,以至強服至弱,自當不戰而勝,既然不戰而勝,又何必殺人?" 穀縝盯著他,似笑非笑:"就好比說,你老頭子處處強過我等,大可不戰而屈人之兵,用不著心急殺人了。"萬歸藏微微一笑:"舉一反三,說得不錯。"穀縝道:"可你以往告訴我,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損強補弱,方為天道,損弱補強,那是人道。" 萬歸藏笑笑,說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從何而生?天生五穀,五穀化氣,氣化精血,精血生人,故而人乃天生。人之道本就是天之道。只不過,天道如水,隨物賦形,在天上,它是一個模樣。在水中,它是一個模樣,在人群之中,它又是一個模樣,可說天道惟微,凡人渺小,縱是老子、佛陀,也僅能知其一面,不可面面俱知。損強補弱是天道,損弱補強又何嘗不是?不損弱,何來強,若無強,又從何損之?」 這番話玄機極深,陸漸聽得頭大如鬥,在一旁悶悶不樂,穀縝卻若有所想,半晌笑道:「老頭子,閒話說了一通,我這次來,其實是想奉勸你兩句。這江湖裡不過是一群武夫,縱然一統,又有何用?至於做皇帝,更無樂趣,每天的奏章,也能把人敲得煩死。你縱然武功蓋世,年歲卻已半百,熬更守夜,豈不是活受罪麼?為了一把費力不討好的破龍椅,搭上無數百姓性命,太不值得。老頭子,你何不看開一些,做個富家翁,享盡天倫,豈不快活?」 萬歸藏哈哈大笑,笑罷望著穀縝道:「小子,你小瞧人了,老夫若要做富翁,早就做了。我問你,我做皇帝強些,還是嘉靖那蠢物強些?」穀縝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頭子你強些。」 萬歸藏道:「既然損弱補強也是天道,老夫取那個蠢物而代之,豈不正是替天行道?那把破龍椅如何如何,萬某並不放在心上,龍椅上的人又弱又蠢,卻是叫人討厭。強者為王,天公地道。穀小子,你若真想勸我,我倒有個折中法兒。你要不要聽?」 穀縝笑道:「洗耳恭聽。」萬歸藏微微一笑,說道:「萬某沒有兒女,打下江山,無人可繼。你若歸順於我,將來我取江山,你做皇帝,老夫掛一個太上皇得名頭如何?」 谷陸二人均是怔住,之一問如驚世駭俗,如奇峰突起,頃刻間反客為主,穀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叮囑萬歸藏,神色疑惑,萬歸藏只是笑笑,侃侃而談:你是我得意弟子,承我商道,傳我武功,最難得的是你這份氣度,泱泱然有王者之風,天生的帝王胚子。咱爺倆倘若聯手,方今天下,誰又抵擋的了?呵呵,谷小子,成龍成蛇在你一念之間,若要鬥下去,那也如你,反正是要輸得,若是歸順我麼,好處說之不盡,你是明白人,孰輕孰重,一想而知。」 陸漸只見穀縝神色猶豫,只當他動了心,不由大急,叫道:「穀縝,別聽他的,這是他的離間計……」萬歸藏一揮手,不耐道:「滾開,你懂什麼?」陸漸大聲道:「你這人狡詐無信,那一句話又信得?當初你許了仇石周流六虛,還說讓他做西城之主,事到臨頭,卻瞧著他送命,也不稍加援手。」 萬歸藏笑了笑,說道:他連你都殺不了,又怎能繼承老夫的衣缽?」陸漸道:「我看你只是空口說白話,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讓他繼承你的衣缽。」萬歸藏並不理睬,望著穀縝道:「谷小子,凡事應有自己主張,休聽他人撥弄。你也不需立馬答我,仔細想想,再行定奪。」 穀縝低眉一笑,長歎道:「老頭子你這主意著實誘人,只有一點不好,叫我十分猶豫?」陸漸聽得變了臉色,失聲道:「谷縝……」萬歸藏一揮手,笑道:「那一點不好?」穀縝道:「我皇帝還沒做,先多了一個姓氏,這姓氏大大不好,叫人很不舒服。」萬歸藏奇道:「哪有此事,姓什麼?」 「姓兒。」穀鎮道,「我若依了你的,這兒皇帝是坐定了,有你太上皇坐在頭頂,悶也悶死了。」萬歸藏哼了一聲,道:「你要怎地?」 穀縝笑嘻嘻地說:「既然我那麼適合做皇帝,打江山的事情就交給我來做,不必麻煩老頭子您了。您老人家不妨今日起,退隱江湖,袖手旁觀,瞧著我怎麼打江山,做皇帝,只出眼不出力,悠哉悠哉,豈不快哉?」 陸漸心中叫絕,穀縝這一番話連消帶打,反將萬歸藏一軍。一時間,只見萬歸葬臉色漸沉,拈起一枚雙路棋子,徐徐落下,冷冷道:「穀小子,你輸了。」 谷縝只顧與萬歸藏鬥心力,一時忘了留意棋面,此時低頭一瞧,當真大勢已去,不覺苦笑,推秤而起,說道:「老頭子,我再奉勸你一句,滿招損,謙受益,你如今已是登峰造極,奢求無度,必遭天罰。」 萬歸藏笑笑,悠悠道:「穀小子,你到底還是看不透我萬歸藏,老夫這一世,寧可大滿大盈而死,絕不抱殘守缺而活。」 霎時間,這一師一徒格案對視,桌上燈火搖曳不定,倏爾一陣風起,火滅燈熄,門外天光微微泛蘭,不知不覺,天已亮了。 出門時,穀縝步履沉重,陸漸隨在一旁,兩人均不言語,走在船頭,並肩而立,頭頂傳來悠揚哀怨的旋律,守夜蘇格蘭水手坐在桅頂上吹著風笛,如泣如訴,充滿惆悵的思緒。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