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Ⅵ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卡擦一聲,桅杆斷了半截,巨力反沖,虞照不由倒退兩步,但他神威驚人,只一晃,又紮馬站穩,雖然如此,腳下甲板卻吃力不住,粉碎洞穿。

  借這一杵之力,女王號向後蕩回,反向另一根礁石撞去,虞照這一杵幾乎使盡力,見勢直叫糟糕,不料影一閃,陸漸亦攥著一根桅杆,一如虞照之法,盡力一杵,複將船舶蕩回。

  虞照不覺贊道:「老弟好本事。」陸漸也笑道:「虞兄也不差。」兩人口中對答,手中卻各持桅杆,分立船舶左右,看到礁石,便運勁一杵,逼使船隻離明暗礁石,重回水道。穀縝得二人之助,終又把住舵輪,但覺掌心涼冰冰的,滿是汗水。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悶響,眾人回頭一望,卻是一艘西班牙船追逐太急,收不住勢,一頭撞上入口礁石,粉碎支離,船上水手紛紛落水,被暗礁旋渦攪動拉扯,在礁石上刮得血肉模糊。陸漸見狀不忍,將桅杆交到左飛卿手中,自己抓起一隻舢板越過一堆亂礁,不偏不倚,落在遇難水手之間。

  倖存水手絕處逢生,競相爬山舢板,用水裡破碎船板做槳,死命劃出亂礁,待到波平浪靜,回頭一看,女王號鑽入亂礁叢中,已然沒了蹤影。

  鯨蹤

  經過一堆亂礁,水勢漸緩,船上的英國水手都是亡命之徒,險境一過,均又眉飛色舞,有說有笑。穀縝駕奴船隻,小心翼翼穿過水道,猛然間,前方豁然開朗水勢漸寬,化成一彎湖泊,澄澈蔚藍,波光粼粼,微微細浪若有若無,拍打四面亂礁,發出輕微浪聲。

  眾人不料險惡礁石之內,竟是別有洞天,一時間望著水面,均感驚奇。穀縝松一口氣,放開舵輪,向莫乙道:「是這裡麼?」莫乙瞧了瞧紫薇儀,沉吟道:「入夜後看到北極星,方能斷定。」

  穀縝點了點頭:「忙了一日,正好歇息一陣。」當下解開霍金斯穴道,笑道:「方才時機緊迫,對不住了。」霍金斯忽得自由,茫然不解,在身上摸來摸去,也猜不透點穴術的奧妙,一看船隻損壞處,又覺心如刀割,只怕穀縝Z再釋魔法,不敢公然咒駡,哼了一聲,陰沉著臉,招呼水手修補船尾去了。

  不久暮色漸深,郎月當空,天穹空靈無鬢,漸次閃現周天群星,莫乙將紫薇儀舉到頭頂,瞄準北極星,霎時間,一縷星光清晰穿過「紫」、「微」二極,落入莫乙眼中。

  「三極合,紫薇定!」莫乙喜得跳將起來,「就是這裡,就是這裡!」他手舞足蹈,又叫又跳,鬧了一陣,驀覺四周寂靜,無人回應,掉頭望去,一干人盯著自己,滿臉迷惑。莫乙怪道:「你們怎麼啦?到了地方,還一副喪氣摸樣?」穀縝接口道:「到了地方又如何?」莫乙一楞,支吾道:「到地方,到地方……沒有了。」

  眾人頓時面面相對,仙碧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這麼拼命喊來,卻是為了什麼?」餘人均感失望,盡是默然,陸漸低頭望去,姚晴不知何時,又已昏睡,陸漸輕輕撫著她的臉旁,暗暗道:「她睡了也好,省得見了這般情形,徒自傷心。」

  「谷先生。」霍金斯忽地負手走來,說道,「我有話跟你說。」穀縝聽了譯語,點頭道:「但說無妨。」霍金斯將手拿到身前,舉起一個鹿皮口袋,說道:「寶石都在這裡,你點一點數。」

  穀縝猜到他的來意,並不伸手去接,只笑道:「為何退還定金?」霍金斯道:「我要收回我的船,算我倒楣,這筆買賣是白做了。」穀縝道:「這是何故?」霍金斯重重哼了一聲,說道:「你是個瘋子,我不能把水手的性命交到你手裡。今天的事,我可不想再來一次。」

  事出突然,中土眾人又驚又怒,仙碧道:「霍金斯船長……」霍金斯一擺手:「我決定啦,不用說了。」穀縝皺了皺眉,說道:「酬勞再漲一成如何?」霍金斯道:「不幹。」穀縝道:「兩成呢?」霍金斯冷笑道:「命沒了,錢有什麼用?」

  虞照大怒,湧身欲上,穀縝伸臂將他攔住,說道:「霍金斯,一口價,我再漲三成……」眼見霍金斯要開口拒絕,便將手一揮,說道:「你須明白,我不是和你討價還價,錢我如數給你,船我是要定了,你走人,可以,我給你一條船板,能否回到英格蘭,全看你的運氣。」

  霍金斯臉色一變,怒道:「你威脅我?」

  「威脅你又怎的?」穀縝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既然答應了出海,豈能半途而廢?」霍金斯漲紅了臉,雙眼噴火,死死盯著谷縝,穀縝目不交睫,與他對視,霍金斯縱是梟雄之性,也漸漸敵不過穀縝的目光,過不多久,額上見汗,鼻孔裡氣息粗濁起來。

  僵持之際,薛耳轉頭側耳,忽地叫道:「大夥兒快聽,這是什麼……」眾人聞言細聽,初時四方寂寂,不多時,細聲微響,伴隨微風飄然而至,時如睡人夢囈,時如嫯婦吟哦,囈語吟哦中,夾雜著奇怪顛鳴。

  那聲音越來越響,就是霍金斯,穀縝二人也忘了爭執,循聲望去,只見遠處的水波徐徐擴散,波心凸起一個黑黝黝的物事,仿佛一塊礁石,從海底升起。起初只有一個,隨即多了起來,佈滿船舶四周。猛然間,一聲裂帛也似的怪響,那些物事接二連三噴出水來,噴泉吸飽星月精華,一篷一篷,帶著醉人的銀色,大如棉堆,矮者也有丈許。

  「我的天。」霍金斯喃喃道,「這麼多鯨魚。」

  那些黑乎乎的東西正是鯨魚的背峰,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百十道泉水同時噴湧,壯觀無比。足足噴了半個時辰,鯨群又慢慢沉沒,海面波平浪靜,重歸靜寂。

  原來這個四面環礁的小小內湖,竟是鯨群遷徙途中歇足之地。谷縝心中靈光一閃,高叫道:「扯起風帆,我要追趕這群鯨魚。」霍金斯聽到譯語,自定口呆,嚷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麼?這些噴水的畜生是海裡的鬼魂兒,只有來找你,你休想找的到它。」

  穀縝大皺眉頭:「酬勞再漲一杯,霍金斯,我要你追趕這些大鯨。」霍金斯哼了一聲,抿嘴不答。穀縝心中暗惱,正想是否用強,忽聽黑暗有裡有人說道:「船長,谷先生是對的,答應了就不應該返回,不該半途而廢。」那人一邊說話一邊走出暗影,瘦小精悍,正是德雷克。

  霍金斯額上青筋突出,大聲咆哮道:「滾開,小鬼頭,你知道什麼?」德雷克將尖尖的下巴猛的一揚,大聲道:「我知道,這些中土人都是了不起的硬漢,我們英格蘭人不能被他們小看了。」霍金斯一楞,盯著這個少年,緊攥的拳頭不覺鬆開了,猶豫半晌,恨聲道:「好,好,但大夥兒有言在先,追不上鯨魚,不關我的事。」

  穀縝點了點頭,走到船後,手把舵輪,舉目望去,水面黑沉沉的,遠出一片亂礁,有如魔鬼的巨齒,在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就這一陣的工夫,大的鯨群渾然不知去向,連一朵水花也沒留下。

  穀縝只覺心頭一涼,五指緊緊握住舵柄,心中茫然不勝,竟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霍金斯指揮水手拔錨升帆,準備停當,叫道:「谷先生,可以開船了。」片刻不聞動靜,不覺一陣焦躁,叫道:「谷先生,開船了麼?」

  陸漸隱約瞧出不對,說道:「穀縝,你怎麼了?」穀縝長長吸一口氣,苦笑道:「陸漸,你猜,思禽先生會不會根本不想我們找到潛龍?」

  這一語突出,直令中土人人變色,虞照皺眉道:「老弟,你一路豪氣干雲叫為兄心中佩服,這當兒怎地突然說出洩氣的話?」仙碧也道:「穀縝,你遇到什麼難處了麼?一人計短,眾人計長,大可說出來,大夥兒一起參詳。」

  穀縝微微苦笑,歎道:「我並非輕言放棄,只是若要繼續,卻不知怎麼下手。所謂『鯨蹤』,必是追蹤這些鯨魚,可是大夥兒瞧瞧,這鯨魚有如曇花一現,頃刻無蹤,穀某人縱然雄心萬丈,也是老虎遇上了刺豬,不知如何下嘴。」

  眾人聞言一看,盡皆黯然,這時霍金斯向青娥問明穀縝的言語。好不幸災樂禍,咧嘴直笑:「我不是說了麼?這鯨魚就是海裡的鬼魂兒,只有它找你,你休想找得到它的。」

  穀縝蹙眉拖腮,似若不聞,心中急想對策,行蹤之迷,委實不是人力所能洞悉,谷縝智謀再高,與上此事也是無用。眾人眼巴巴的望著他,甲板上寂靜無聲,海風掠過,吹得頂護桅素啦啦作響,也將眾人的心吹得冰涼。

  「我聽見啦!」薛耳緊閉雙眼,忽然叫道:「谷爺,我,我聽見啦。」他出語唐突,數十道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臉上,只見他神色專注,一雙出奇大的耳陣陣動。穀縝見他神氣,若有所悟,心中湧起一陣狂喜,喊道:「你聽到了什麼?」

  「鯨……魚」薛耳唯恐失去耳中細微生息,不敢分神,結結巴巴地道,「小奴……聽得……到……鯨……的……聲音……它在……水……裡……叫呢……」

  眾人驚喜交迸,霍金斯忍不住到:「胡扯,這怎麼可能。」穀縝卻是喜上眉梢,招手到:「大耳朵,到我身邊來。」薛耳抿嘴閉眼,摸索著一步步挪到穀縝身邊,口中說道:「谷爺,小奴……不敢……張眼……分不清……東南西北,我手……指向哪兒,你就……上哪去……」說著舉起手來,指定一個方向。

  「我省得。」穀縝笑道,「好薛耳,生受你了,趕上鯨群,記你頭等大功。」薛耳卻如不聞,要知道他此時將渾身精神氣力盡皆富於雙耳,除了鯨魚鳴聲,身無外物,即便頭頂千雷其發,他也聞如未聞。

  谷縝隨薛耳所指,對照羅盤,由亂礁間的狹窄水道使出內湖,轉回大海,只見夜色濃烈混濁,沉沉壓著海面,海天渾然一色,漆黑靜謐,偶爾大海中星光一蕩,才令人察覺海水洶湧。

  「女王號」扯足風帆,在茫茫大海中孤獨而行。不多久,拂曉乍破,晨光如洗,從身後悠悠照來,對值夜的水手而言,這景色再也奇特不過,身後是微露的晨曦,給一片海水染上明麗無方的暖色,前方卻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冰冷幽深。「就像是從天堂駛入地獄。」霍金斯猶自憤憤,「追蹤鯨魚,我看是追趕撒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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