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Ⅵ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仙碧以手支頤,幽幽歎了口氣。

  穀縝識趣,知道二人必有體己話兒要說,便笑了笑,喝罷碗中之酒,笑道:「我去看看風景」。說罷起身出門,將虞照丟在那兒,手硬腿硬,面皮發僵,坐在桌邊,活似一尊門神。

  走到船尾,穀縝忽見寧凝獨自坐在船舷上,便笑道:「甯姑娘,當心船搖晃,將你拋到水裡去。」

  寧凝淡淡地道:「拋到水裡淹死麼?那也很好。」

  穀縝一愣,歎道:「甯姑娘,你何必這般自苦……」

  寧凝打斷他道:「你別勸我啦,我不會尋死的。說到哭,人生在世,苦的時候總要多些,這麼多年,我也慣了。」

  穀縝無言以對,只得立在她身後,眺望海景,武器越發濃了,落日正向西方沉淪下去,在他身後,桅杆高處,一個雪白的影子迎風凝佇,有如一隻孤零零的白鷹。

  次日清晨,穀縝收到傳書,得知萬歸藏棄船登陸,在定海逗留一個時辰,不知所蹤。穀縝拿到傳書,心中憂急,力催船隻快行。

  到了下午時分,方又接到傳書,得知萬歸藏一行人在南京露面。谷縝得知對頭行蹤,先是一喜,但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對母親不利?這一想更添煩惱,扯足風帆,只是趕路。

  是日傍晚海船抵岸,由東島弟子前來迎接,穀縝詢問之下,得知萬歸藏又失蹤跡,心中頓時疑惑起來,猜不透這老頭子時隱時現,到底弄的什麼玄虛,便對眾人道:「眼下形勢未明,先去得一山莊逗留一時,探明形勢,再行定奪。」眾人無不憂心忡忡,勉強答應。

  抵達得一山莊,商清影見二子無恙,又聽說谷萍兒瘋病痊癒,返回東島,心中真有不勝之喜。不料穀縝卻道:「媽,此次我們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亂張羅了。」商清影察言觀色,見眾人神情憂慮,又見姚晴病懨懨的樣子,心知必有大事發生,她知道詢問穀縝,必無真話,便將陸漸叫到一旁,偷偷詢問,陸漸不敢隱瞞,將前因後果說了,商清影聽得面色蒼白,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失神。陸漸方要勸慰,忽聽燕未歸來喚,說是穀縝在前廳等候。陸漸只得別過母親,趕到前廳,卻見客廳中多了一人,陸漸識得是那日展示「天孫錦」的桐城商人趙守真,當下拱手作禮。

  穀縝笑道:「大哥,趙兄是來送人參的。」

  陸漸轉眼望去,桌子上一字排開,方著數十個狹長木盒。趙守真一一打開,盒中人參粗壯肥腴,散發淡淡清香,其中數根粗如兒臂,逼肖人形。趙守真笑道:「聽說陸爺急要好參,我這幾日四方張羅,找到一些,這些人參年齡最少的也有兩百年,只可惜時間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參王實在難尋,只得三支,千年參只得半支,還是從寧王府裡要來的。」

  陸漸又驚又喜,心中感激,深深一揖,說道:「趙先生大恩大德,陸漸永不敢忘。」

  趙守真忙不迭還禮,說道:「陸爺言重了。」

  穀縝笑道:「你兩個就不要虛客套了,趙守真,我來問你,糧食行情如何?」

  趙守真笑道:「兩船入浙六日後,糧價便降了,十日之後,漸趨平穩,而今穀價轉賤,難民紛紛回鄉,只哭了那些個囤積糧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裡還關了百多號人,都是借債屯糧的。最好笑是其中一個姓沈的奸商,不知他從哪裡得知了糧價下跌是因為谷爺,在大牢裡足足罵了你一夜,說是做鬼也不饒你呢。」說著哈哈大笑。

  「姓沈?」谷縝與陸漸對視一眼,問道,「可是姓沈名秀?」

  趙守真一拍大腿,說道:「對,就叫沈秀。這人在奸商中年紀最輕,手段卻最狠,將手中的房產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萬兩銀子,買了糧食囤在城內,不料我方糧食到後,穀價一日間跌了數倍。也活該那小子倒楣,跌價的那幾日,他都不在城裡,也不知去了哪兒。等他回來,四十萬兩銀子的穀子四萬兩也不值了。他見勢不對,卷了細軟想跑,卻被債主堵在城門,一頓好打,又見他著實拿不出銀子,便送到官府,買通了知府,足足打了兩白水火棍,關在牢裡。那沈秀倒也硬挺,到了牢裡還咒駡谷爺,罵了足足一夜,天亮時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來一瞧,發覺這廝兩眼瞪著,人已死了多時了。」

  他當作趣事,正說得開心,忽聽哐啷一聲,三人掉頭望去,只見商清影扶著門柱,臉色慘白,地上茶壺杯盤盡皆摔得粉碎,沸水濺在腳背,她也渾然不覺。

  陸漸急忙將她扶住,攙入廳中,商清影呆了一會兒,忽地淚湧雙目,幽幽道:「秀兒已經死了?怎麼我都不知道……」

  穀縝道:「媽,你一天到晚呆在莊子裡,哪知道外面的事。」

  商清影忽地轉身,瞪著他(唉```)道:「他臨死都罵你,是不是你害了他?我知道的,你怨我這些年對他太好,冷落了你,你心裡懷恨,非害死他不可,你這孩子,怎麼恁地狠心,狠心害死我的秀兒……」

  沈秀雖不是穀縝親手所殺,但廢其武功,破其財產,都是穀縝一手做成,歸根結底,還是死在他手中。故而被商清影一罵,穀縝竟不知如何回答,臉色鐵青,重重哼了一聲,坐下來一言不發。

  趙守真老於世故,見狀明白幾分,忙打圓場:「老夫人莫怪,那沈秀之死,是先被債主毆打,後挨了官府的棍子,二傷齊發,不治身亡,和谷爺全無關係。」

  不料商清影瞪他一眼,厲聲道:「你是誰?你又知道什麼?我自己的兒子我還不知道?那些債主必然都是他叫來的,官府也定是他買通的。他,他不是恨秀兒,分明是恨我……」她望著穀縝,哽咽道:「你既然這樣恨我,何不將我一刀殺了,何必如此折磨秀兒?」

  「你自己的兒子?」穀縝忽地拍案而起,大聲道:「我是你兒子?沈秀才是你兒子,我和你有什麼干係?他媽的,沈秀就是我殺的,兩百棍還少了,該打一千棍,打成肉醬。」說罷不待商清影答話,拂袖便走,一陣風沒了蹤影。

  商清影被這一番話噎在那裡,身子一晃,兩眼翻白,暈了過去。陸漸將她抱在懷裡,不知如何是好。趙守真鬧了個沒趣,悻悻告辭。

  陸漸抱著商清影回到臥室,注入內力,商清影醒過來,拉住他手,落淚道:「漸兒,我這輩子只有你一個兒子,縝兒、縝兒我不認他了。」

  陸漸心裡卻想:「沈秀之死,本是自作自受,媽為這事和穀縝鬧翻,太不值得。」嘴裡卻不便多說,唯唯應了,退出門外,走了十來步,就看見穀縝堵在前面,目光銳利,像要殺人一般,方勸說兩句,穀縝已搶著到:「那婆娘跟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去給沈秀收屍,你我兄弟就做不成了。那王八蛋就合拖去喂狗,我剛叫趙守真去辦。」

  陸漸瞠目結舌,說道:「那怎麼成?」

  谷縝咬著一口白牙,冷笑道:「怎麼不成?她不認我這個兒子,呸,我還不認她這個媽呢。我打小就沒有媽,過去沒有,將來也沒有,老子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說道這裡,眼圈兒一紅,轉身便走。

  陸漸追趕上去,叫道:「你去哪裡?」穀縝亦不作聲,步履如風,走出莊外,直奔山莊後山,走到一棵大樹下,穀縝俯下身,從樹下土中挖出一隻楠木嵌玉的盒子,緊緊抱在懷裡,眼淚如滾珠一般,滴在盒面之上。

  「那是?」陸漸喃喃道。

  穀縝一抹淚,抽了抽鼻子,說道:「我爹的骨灰。」

  「谷島王的遺骨?」陸漸大吃一驚,屈膝躬身,向那盒子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起身問道:「穀縝,你怎麼將骨灰埋在這裡?」

  谷縝心情略略平復了些,歎了口氣,說道:「你往山下看。」陸漸轉眼望去,偌大得一山莊盡收眼底。

  只聽穀縝悶聲道:「原本爹的骨灰應該送到東島安葬,可我心想,在這裡他或許歡喜一些,從這裡能看到得一山莊,能夠看到那個女人。若他地下有知,定會日日夜夜看著她,守著她,須臾也不願離開。」

  陸漸心中感慨不勝,歎道:「那你又何必再來驚動島王?」

  穀縝恨恨道:「她不認我了,爹還留在這裡作甚?」

  陸漸道:「那都是媽說的氣話。」

  穀縝眼眶一熱,說道:「她若那麼說你,你不難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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