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Ⅴ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掃視鬥場,丁淮楚慘遭腰斬,早已死透,張季倫被燒了個半死,尚有神志,看到穀縝鑽出火海,魂飛魄散,手腳並用,想要爬走。穀縝喝道:「就這麼走了麼?」張季倫嚇得轉過身來,哭喪著臉道:「谷爺饒命,小人鬼迷心竅,聽了丁淮楚的鬼話,真是罪該萬死。說來說去,都是姓丁的不好,谷爺你也知道,他一張巧嘴,最能哄人,也怪小的糊塗,一念之差,竟然信了他,姓丁的……」穀縝聽得好笑,說道:「你是拿准了丁淮楚死無對證,不能跟你理論啦?」張季倫噎了噎,支吾道:「本來就是姓丁的……」

  穀縝見他神情,胸中酸楚,尋思來的這五人,均是自己一手提拔,最為信任,不料今日來害自己的也是他們。想到這裡,穀縝一陣傷感,揮手道:「罷了,你滾吧,告訴那些想殺穀某的,穀某人頭在此,只管來取。」

  張季倫不料竟得釋放,喜出望外,連道:「不敢。」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踉踉蹌蹌,向遠處去了。

  谷縝目睹張季倫背影消失,避開火勢,蹣跚趟過一道溪水,來到一座小谷,谷中林秀風清,時值晚夏,風吹衰葉,颯颯颯如響天籟。一條清溪潺潺流淌,將火頭隔在對岸,熊熊火光,映得清溪如血。穀縝久在火中,口乾舌燥,俯身飽飲溪水,靠著一塊山石坐下,但覺筋骨酸痛,金瘡難忍,讓呼出的空氣也是火辣辣的,仿佛在火中吸入太多炎氣,將肺也燒著了,此時唯一心願,便是一頭栽倒,三天三夜也不醒采,念頭方動,穀縝又覺體內真氣蠢蠢欲動,凝神內照,周流八勁緩過氣來,一反頹勢,複又慢慢流動。穀縝心知這八道真氣一旦失了控制,勢必又成禍患,自己一旦入夢,真氣失馭,立時變成要命的毒氣。換作他人,困倦至此,難免聽之任之,但穀縝經歷九幽絕獄,越到生死關頭,越能顯示出堅毅心志,明白當下處境,不覺將心一橫:「你姥姥的臭真氣,老子跟你們對上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抖擻精神,勉力驅走困意。存意運氣,損強補弱。

  困意如潮,洶湧而至,身子若有千斤,沉重無比,讓人難以支持。穀縝忽然發覺,這困意一來,竟比世間任何刑罰還要厲害,欲睡不能,還不如就此死了。但越是艱難,他心志越是堅韌,幾度神志迷糊,又幾度掙扎清醒。這一次,已不是與八勁較量,而是與自身為敵,其中的艱辛苦楚,無法以言語形容。

  時光流逝,如點如滴,在穀縝感覺之中竟是慢得出奇,一時半會兒,均是如度年月。日頹月升,鬥轉星移,玉兔西去,金烏躍起,一日—夜終於去盡,晨光如水,沐浴身心。這時間,穀縝腦海裡電光一閃,生出—線明悟,忽覺身手發輕,儼然神魂離體,悠悠蕩蕩浮在半空,肉體早無知覺,此時卻生奇異之感,仿佛在旭日照射下,血肉化盡,漸轉透明,最後只餘一團輕煙,縹縹緲緲,渾然不在人世。

  「我已死了麼?」這念頭剛剛冒出,穀縝心底深處忽地生出一股極大喜悅,仿佛萬物回春生機跌宕,這奇妙之感並非出自谷縝本意,更不知從何而來。

  那喜悅之情越發強烈,如一股暖流,從心田生髮,湧向全身,溶溶泄泄,重重疊疊,縱情鼓蕩,從每一根汗毛裡噴薄而出,渾身上下麻酥酥、酸溜溜,奇癢奇脹,驀然間,一股真氣浩如洪流,在胸臆間一轉,直衝口鼻。

  穀縝不由得縱聲長嘯,嘯聲如洪流浩波,沖決而上,開雲霽霧,萬林皆振,林中百鳥盡飛,山谷千獸雌服

  這一嘯足足嘯了大半個時辰,那股真氣方才宣洩殆盡,渾身喜悅之情也隨之慢慢散去。穀縝驀地一躍而起,只覺遍體皆爽,渾身輕快,體內八勁隨他一呼一吸,強弱互補,自在有靈,再也無須凝神引導,其中的變化生髮,就如呼吸吐納、血氣升降一般自然而然。

  谷縝心知周流八勁到此之時,終於降伏於己,當真喜不自勝,他嘗試逼出八勁,不科勁到四肢,即又縮回,穀縝方才明白:八勁雖能自治,但要逼出傷人仍不能夠,此番履險如夷,幾死還生,終於消除體內禍胎,如此難關尚且難不住自己,將來周流六虛,法用萬物,也是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穀縝雄心陡起,禁不住縱聲長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曾想這西城神通,竟被自己這東島少主湊巧練成,天意難測,奠過於此。

  笑了一陣,舉目望去,對岸山火已滅,絲絲餘煙繚繞山谷,徘徊不去,俯身下望,溪水清瑩若,水底卵石五彩斑斕,歷歷可見,粼粼波光映出自身容貌,披頭散髮,鬚眉焦枯,滿面墨黑如炭,渾如一個乞兒,哪還有半點風神俊秀的樣子。

  穀縝瞧得啞然失笑,他生性好潔,就著溪水洗盡塵泥,扯一根青藤,重新綰起頭髮,整飾衣衫,向著谷外走去。

  走了一程,來到一座山坡上,忽聽有人高聲叫到:「谷爺。」轉頭望去,數十人披甲持刀,如飛趕來。穀縝識得來的都是中土豪商,為首的正是桐城趙守真,不由得心中一凜,雙手按腰,揚聲道:「趙守真,你也來取我的人頭嗎?」他立在山坡之上,衣不蔽體,一股氣勢卻是呼嘯而出,咄咄逼人。趙守真奔到坡前,聞聲一愣,撲地跪倒,顫聲道:「谷爺,你說什麼話,你為江南百姓不顧性命,寧可與老主人為敵,這分氣量胸懷,趙某打心底裡佩服,只恨武藝低微,不能相助,又豈敢動謀害谷爺的心思?」

  其他商人此時也紛紛跪倒,谷縝注視趙守真,見他說話時情動於衷,絕非虛假,當下問道:「此話當真?」趙守真道:「絕無二話,得知谷爺和陸爺消息,我們始終在靈翠峽等候,後來藍遠北碰到張季倫,見他受了火傷,渾身潰爛,逼問緣由,才知道他們暗害谷爺不成,反吃大虧。藍遠北回來稟報,我們立馬出動,一路尋來,天幸谷爺無恙,真叫人松一口氣。」

  穀縝神色稍緩,忽見三名商人手中提著人頭,便問道:「那是誰?」那商人上前碰上,穀縝定睛一看,依次是張季倫,洪遠昭,劉克用。趙守真恨聲道:「這三個賊子背信棄義,正巧被我們碰上,自然不能放過。」

  穀縝心中嘆息,這幾人雖然叛出,他卻並無殺害之意,本想將來有隙,奪其財權便罷,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場,沉默一陣,說道:「谷某此次對手強勁,諸位家大業大,與我為伍,勝了還罷,倘若輸了,難免家破人亡,你們就不怕嗎?」眾人慨然應道:「不怕。」

  穀縝心中悲喜交集,目光掃過眾人,粗粗一數,來人不足三十,便問道:「其他人呢?」趙守真黯然道:「他們怕受牽連,盡都走了。」穀縝點頭道:「走了也好。」口中如此說,心中卻是不勝感慨:「戚將軍說得好,以利相交,利盡則散,兩百人散了大半,剩下的人慕我道義,不怕毀家滅族,情願誓死跟隨,果然兵以義動,道義為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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