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Ⅴ | 上頁 下頁
十四


  穀縝微微一笑,一字字道:「他未曾得到的,只有一樣,那就是舉世無雙的權勢。」

  「權勢?」陸漸恍然大悟,「難道說,他,他想做皇帝。」

  穀縝歎道:「老頭子本是不甘寂寞的強人,只因受制於天劫,無奈隱忍,如此無所事事,比殺了他還要難受。若能安坐不動擾亂天下,那又何樂而不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當道,若是天下饑荒,勢必流民紛起,動亂連綿。等到天下大亂、萬民無主的時候,有道是『民以食為天』,萬歸藏手握無數糧食,無疑便有了主宰天下的利器。那時候,他想讓誰當皇帝,就讓誰當皇帝,即便自己不能露面,也大可找個傀儡操縱操縱。說起來,他一旦入主天下,小小的東島西城又算什麼?武功再高,也不過數百人之敵,又怎麼敵得過幾十萬大軍?那時便有仇敵想殺他,只怕也不能夠,更何況,他脫劫成功,單打獨鬥,誰還勝得了他?」

  陸漸一想到自己誤救這萬歸藏,便覺面紅耳赤,氣愣了半晌,一拍窗臺,怒道:「他說什麼無親、無私、無情。無親、無情也還罷了。說到無私,真是自吹自擂?」

  「那倒未必。」谷縝笑道,「老頭子文韜武略,多謀善賈,比起嘉靖老兒,才幹強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蔭。如此看來,說他無私為民,也不算錯。就是奪取天下的法子卑劣了些,但想一想,自古改朝換代,除了黃袍加身的宋太祖,哪個不是流血千里,伏屍百萬。由亂而治,由戰而和,本來就是天道,老百姓喜歡太平安逸,若不是對時事絕望到極點,誰又願意改朝換代呢?」

  陸漸越聽越不是滋味,瞪著穀縝道:「你怎麼盡幫萬歸藏說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穀縝苦笑道,「我是老頭子教出來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點兒。論武功,我爹和他相差無多,可論到計謀深長,經營四方,他連老頭子一個零頭也比不上。你別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個,沈舟虛算一個,還有西財神那婆娘,也是十分難纏。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頭子卻能因材施教,相容並包,委實不負『歸藏』二字。」

  陸漸聽得頭大,想了想道:「不管怎麼說,若讓萬歸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穀縝定眼瞧他半晌,忽而笑道:「我說了老頭子那麼多厲害,你仍然不怕?」

  「怕甚麼?」陸漸搖頭道,「這件事我定要阻止。」

  穀縝默想片刻,忽地輕輕擊掌數下,笑道:「也罷,明知勝算不大,也陪你玩一遭吧。」

  陸漸喜道:「你有什麼計謀?」

  「什麼計謀也沒有,唯有見招拆招,步步為營。只不過,我們也不是全無機會。」

  陸漸道:「什麼機會?」谷縝取出懷中財神戒指,說道:「財神分為東西,戒指卻只一枚。誰得到這枚戒指,誰就是老頭子的傳人。西財神五年前輸給我,耿耿於懷,這次東來,必然舊事重提。無欲則剛,但有所求,我就有克制她的法子。至於老頭子,你不是說他神功尚未圓滿,還在閉關嗎?若能搶在他出關前制住西財神,或許就能化解這場大劫。但這閉關時間可長可短,不是人謀能夠濟事,還要看看天意如何。」

  說話間,魚傳送來午飯。穀縝當即閉口,待魚傳去了,才低聲說道:「魚傳鴻書,都是老頭子的老夥計,若要和老頭子作對,千萬不能叫他們知道。」

  用完飯,陸漸歎道:「穀縝,你還是去見見媽吧。咳,那人,那人始終掛念著你,當年離開,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你氣量寬宏,就不要和她鬥氣了。你一日不肯原諒她,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穀縝笑了笑,移目看向窗外,眉宇間透出一絲蕭索,半晌歎道:「還是不去了罷。」陸漸急道:「你不是說過麼,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能原諒我這仇人之子,就不能寬宥自己的生身母親麼?」

  穀縝啞然失笑,說道:「好傢伙,甚時候做了商清影的說客了?」

  陸漸道:「我雖然笨,卻也看得出來,你對別人都很寬容,唯獨不肯原諒母親,全因為你和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便無法容忍。」

  穀縝拂袖道:「這話不對。」

  陸漸道:「若是不對,你當初為何要不顧一切,來中土尋她?」

  穀縝不禁語塞,陸漸字字句句,無不戳中他的心病。回想多年以來,他對商清影的心情愛恨交織,複雜難辯,愛之深,恨之切,每次張口罵她,快意之餘,又何嘗不深深痛心,自己又何嘗願意相信她就是拋夫棄子的淫奔婦人,只因不願相信,方才痛心,只因痛心,才會痛恨。這一份矛盾心境,始終揮之不去,可是夢境之中,卻又時常可見她的影子,經歷多年,眉梢眼角,依稀還是當年站在東島沙灘上、母子嬉戲的樣子。

  穀縝心頭微亂,站起身來,來回踱了數十步,驀地停下,望著陸漸,露出無奈神色:「陸漸,你口才越發好了,罷了,說不過你,我隨你走一遭吧。」

  此言一出,陸漸便知他多年心結終於解開,心中真有不勝之喜。咧開嘴呵呵直笑。谷縝心結一解,也覺如釋重負,神朗氣清。

  說笑幾句,二人一起出門,穿過幾道曲廊,便聽女子嬉笑,轉過月門,便瞧谷萍兒正拿一面白緞團扇,穿梭花間,撲打一隻花紋奇麗的大蝴蝶。人面、花朵、蝶翼三方掩映,流輝溢彩,更顯得花間女子嬌豔動人。

  谷萍兒看見谷縝,便丟了花兒,縱身投入谷縝懷裡,嬌聲道:「昨晚我做惡夢啦。」穀縝道:「夢見什麼?」谷萍兒道:「夢見媽媽和爹爹,他們都在風穴邊站著,我叫他們,他們就對我笑,我走上去,他們忽就不見了。我心裡一急,就哭醒啦。」

  穀縝沉默半晌,柔聲道:「萍兒,今天我帶你去見一個阿姨,又美麗又溫柔,你可要聽她的話。」

  谷萍兒道:「萍兒聽話,聽她的,也聽你的。」穀縝眼眶微紅,撫著如瀑秀髮,歎道:「好萍兒,這輩子哥哥對不起你,若有來世,今生欠你的,我都還給你。」谷萍兒定定望著他,神色茫然。穀縝自覺失態,拉住她手,向陸漸道:「走吧。」

  谷萍兒這時才覺陸漸來了,綻顏笑道:「叔叔,你也來啦。」伸出團扇,拍打陸漸臉頰。陸漸並不躲閃,微笑而已。谷萍兒向谷縝笑道:「這個叔叔看起來傻乎乎的,很好相與,怎麼逗他,也不生氣。」

  穀縝不覺莞爾,心道:「陸漸身為金剛傳人,天部之主,氣度上卻沒半點兒威勢,即便婦孺,也能欺負他一下呢。」想著拉起谷萍兒,出了府邸,叫一輛馬車,快馬如風,不久便到「得一山莊」。

  棄馬下車,燕未歸正在莊前張羅,見了三人,目定口呆。陸漸問道:「夫人呢?」燕未歸道:「在靈堂裡。」陸漸想想,說道:「穀縝,你先去莊後,我請她來見你。」

  谷縝淡然道:「沈瘸子已經死了,活的時候,我便不怕他,還怕死的麼?諸葛亮尚且憑弔周瑜。我沒有孔明的氣度,倒也見賢思齊。」說罷逕自入莊,來到靈堂。

  商清影本是坐著,乍見穀縝,面露震驚之色,站起身來,穀縝也停在階前。母子二人隔著一座靈堂,遙相對視,颯颯微風,掠地而過,卷起紙花敗葉,聚而複散,散而複聚,一如飄零人生,無常身世。

  穀縝忽地笑笑,撩起長袍,漫步而入。商清影隨他步步走近,不覺發起抖來。穀縝走到近前,伸出手,將她纖手握住,忽覺入手冰涼,滿是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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