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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Ⅳ | 上頁 下頁
六十二


  兩筐海魚沉甸甸的,約有千斤。陸漸擔在肩上,卻是渾如無物。陸大海驚喜不勝,拍手稱奇,他好容易見著孫子,戀戀不捨,須臾不忍分離,便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有魚從籮筐裡落出來,也有人撿。」陸漸笑道:「也好,待會兒我賣魚,你數錢。」

  陸大海眉飛色舞,歡喜半晌,驀地神色一黯。陸漸瞧見,問道:「怎麼?」陸大海道:「乖孫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條『大黃魚』越發不成話了,打來的魚如無他的准許,決不能賣,賣魚所得,都要給他六成,若不然,先打爛魚,再打傷人,凶得狠呢。」

  「不打緊!」陸漸笑了笑,「他要錢,我給他便是。」說罷挑起籮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陸大海跟在一旁,指指點點,絮絮叨叨,訴說陸漸走後的四鄰變遷:誰家老人去世了,誰家閨女出了嫁,誰家生了孩子,誰家又遭了橫死。小小漁村,本也是紅塵一隅,世間一切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年復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誤。

  陸漸默默聽著,聽到喜樂處,祖父大笑他也大笑,聽到悲戚處,祖父歎氣,他也歎氣,祖孫二人仿佛一體,神態模樣也相差無幾。

  陸大海說了一陣,忽道:「漸兒,你出去幾年,人出息了,年紀也長了。從前嘛,我總擔心家裡窮,人家瞧你不上,如今憑你打魚的本領、扛鼎的氣力,不出一年,必然豐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呢,年紀不小,也該娶房媳婦、續續香火了。今天賣了魚,我便備一分厚禮,托東村周嬸替你走一走、看一看,瞧哪家閨女願意,尋好日子把事兒辦了。唔,你還記得北村薑家的二閨女麼?小時候你們一起玩過沙呢,今年滿十七了,小模樣不錯,就是黑一點兒,左腿還有點兒瘸。但你也不是什麼公子哥兒,找媳婦嘛,不能太挑,能養孩子就是好的……」說到這裡,忽見陸漸猝然止步,兩眼癡癡望著遠處。

  陸大海尋他目光瞧去,只見亂草荊棘掩著一片斷壁殘垣,淒清荒涼,叫人目不忍睹。陸大海歎道:「姚家這把火燒了兩天才熄,莊裡更無一個活人,將山東巡撫也驚動了,派了不少捕快來查。查了好幾個月,也沒查出緣由,只好定一個倭寇搶劫了事。唔了,你那日也在莊裡,可知道發生什麼事?」

  陸漸聞如未聞,只望著廢墟後那片樹林出神。林木青青,蒼煙藹藹,林煙深處,似有一個窈窕秀麗的影子,縱劍飛舞,繡衣如雪,身周寒煙淡淡,有如輕紗籠體,俄爾回眸顧盼,淺淺笑容裡透著無盡淒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聲聲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黃鸝。「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說話的少女,俏臉如一朵雪白牡丹,極清極妍,淚珠滾動,宛如花間朝露。直到此時此刻,陸漸仍能感覺得到淚珠的余溫。

  海風動樹,如訴如泣,陸漸聽到風聲,陡然感到一陣寒意,心底裡似有什麼東西正悄悄死了,一股酸氣湧入眼眶,淚水刷的流了出來。陸大海不覺咦了一聲,怪道:「你哭什麼?」陸漸忽地抹了淚,歎道:「沒什麼,被風吹迷了眼睛。」

  他雙眼紅紅的,臉色卻極漠然,陸大海瞧不出破綻,心中十分納悶,見陸漸低頭走路,便趕上道:「娶妻的事你聽到了麼?」陸漸歎道:「爺爺作主變好。」陸大海猜不到他的心思,皺眉道:「若不愛薑家的,我托周嬸去別村給你尋個俊的。」陸漸道:「俊的醜的,姓甚名誰都不打緊,爺爺喜歡就好。」

  「放屁。」陸大海瞪眼罵道,「又不是老子娶媳婦。」

  「總之怎麼都成!」陸漸幽幽歎道,「就算終身不娶,也沒關係。」

  「說什麼話?」陸大海怒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就不懂?」陸漸道:「那麼就找個能生孩子的。」陸大海本想娶妻是件樂事,但見孫兒語調低沉,意興闌珊,不覺大感納悶,細細看去,陸漸容色慘澹,目光渙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陸大海越發不解,只覺三年不見,自己與這孫兒真是疏遠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撓著稀疏白髮,好不懊惱。

  不多時,便入縣城。來到魚市之中,陸漸剛放擔子,即有六七人圍上來,當先漢子身著華服,面皮焦黃,正是漁霸「大黃魚」黃采,見了陸漸,皮笑肉不笑:「陸大海,你這孫子不是死了麼?怎的又活過來了?」他積威所至,陸大海心裡發虛,陪笑道:「黃爺,都是小老頭弄錯了,他有事出去幾年,剛剛回來,只怪臨走沒給小老兒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誤會。」

  大黃魚冷笑一聲,說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虧心事。陸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當年吃過陸漸一記扁擔,雖說早已報復過,猛一想起,仍覺羞惱,說起來話,不免咬牙切齒。

  陸漸卻只笑笑,說道:「不勞關心。還請黃爺讓一讓,莫擋了我的買賣。」陸大海聞言吃驚,拉住陸漸衣袖,正要說話,忽瞧陸漸目光射來,微微搖頭,不覺將話咽入肚裡,心中十分忐忑。

  大黃魚目不轉睛打量陸漸時許,見他神色從容,不卑不亢,心中湧起一陣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幾年不來賣魚,真是不懂規矩了?也罷,陸大海平日在你黃爺面前跟一條狗差不多,溫順乖巧,專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呵,瞧你家狗爺爺分上,黃爺我不和你小狗兒計較了。這兩筐魚嘛,老子收了,一文錢十條,價格公道,烏常、陳三,你們將魚數過了。」

  陸大海大急,忙道:「黃爺,黃爺,有話好說,您瞧這魚,多鮮多肥,打來多不容易……」大黃魚兩眼望天,呵呵冷笑,任憑陸大海打躬作揖,理也不理。陸漸忽地伸手,將陸大海拉開,淡然道:「爺爺,不要緊,讓他數。」

  此時那兩個潑皮一邊數魚,一邊贊那魚鮮活肥大。要知道,當時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漁民無船遠航,只能沿岸網捕魚鮮,極少能夠捕到這麼多鮮魚。物以稀為貴,海魚稀少,竟成珍品,惹來惡霸垂涎搶奪。大黃魚聽著兩個手下報數,心中倍覺舒坦,盤算著轉手賣給魚行,能賺多少銀子。不片刻,數魚完畢,共計兩百四十三條,大黃魚身旁帳房模樣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銅錢,向陸漸面前一擲,冷笑道:「數好了。」

  陸漸任那銅錢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數什麼?」大黃魚兩眼一翻,冷冷道:「你數錢,我買魚,有錯麼?」陸漸道:「誰說我要賣魚?」陸大海心頭一沉,瞪著陸漸,眼珠子也凸出來。

  大黃魚亦是一怔,打個哈哈:「小狗兒,你瘋了?」陸漸似笑非笑:「大黃魚,你真要買魚。」

  「沒錯。」大黃魚嘿了一聲,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非買不可。」

  「好。」陸漸望著圍觀人眾,朗聲道,「大夥兒聽好了,這廝說了,他非買不可。」大黃魚欺身上前,厲聲道:「怎麼?你敢不賣?」

  「賣!」陸漸笑道,「怎麼不賣,不二價,一條魚一兩銀子。」

  大黃魚面容陡變,也不說話,向身周人使個眼色,霎時間,眾潑皮抽出鐵棒短刀,擼起袖子,呼的一聲擁將上來。陸漸哈哈大笑,笑聲如雷,穿雲裂石,震得一市人無不掩耳,不待眾潑皮逼近,陸漸抽出那根當做扁擔的長竹,刷的抖圓,「天劫馭兵法」運轉,長竹應勢彎折如環,以大黃魚為首,十多名潑皮不曾走漏一個,盡被竹環枷住,牢牢捆成一團,任其使出吃奶氣來,也難掙開,一時呼爹叫娘,鬧成一片。

  「大黃魚!」陸漸笑道,「這魚你還買是不買?」大黃魚心膽俱裂,迭聲道:「不買了,不買了。」陸漸笑道:「你當眾說了,非買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賣,你讓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兩銀子,你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大黃魚眼淚都流了出來:「陸爺,陸爺,小人有眼無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裡窮,別說二百兩銀子,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二十兩銀子的。」

  陸漸自來心軟,不願強人所難,聞言微皺眉頭,面露猶豫。大黃魚見他動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說辭,卻聽陸大海冷笑一聲,說道:「你家窮,城裡的金來當鋪不是你家的,城東那二十頃地不是你家的?還有這裡的魚行,你都有股份吧?」

  大黃魚被他揭了老底,又驚又怒,罵道:「老東西,你血口噴人!」陸漸道:「你罵誰。」氣貫竹竿,那竹枷驟然一緊,眾潑皮痛不可當,紛紛慘叫。大黃魚急道:「陸爺,我給錢,我給錢,郎帳房,郎帳房……」

  那師爺樣子文弱,陸漸不曾將他圈入竹枷。此時戰戰兢兢,靠上前來,大黃魚向他使個眼色,低聲道:「你,你回家拿銀子。」那師爺眨了眨眼,一道煙去了,不多時又急匆匆趕回,身後跟著幾個皂衣官差。

  陸大海一見來了官,面無人色,雙腿一軟,當先跪倒。陸漸卻是巍然不動,冷冷瞧著來人。那幾名官差見他氣勢,不敢上前,躊躇半晌,其中一個老成者上前說道:「這位小哥啊,國有國法,你本領再強,也強不過一個理字。」

  「你說我不講理?」陸漸笑道,「好,這裡的人都聽見了,大黃魚說非買我的魚不可,對不對?」

  大黃魚平日魚肉鄉里,眾人礙於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時忍不住紛紛道:「是啊,不錯。」陸漸道:「既然非買不可,價格須由我定。這裡二百四十三條魚,一兩銀子一條,便是二百四十三兩銀子。大黃魚,你服不服。」大黃魚見了官差,只覺來了救星,硬撐起來,大聲道:「不服,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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