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說到這兒,性海露出追憶之色,望著黑沉沉的暮色,悠悠道:「那十多年前,有一晚,子丑時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後林中漫步散心,不巧聽見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發生何事,便偷偷上前,由樹枝望過去。只見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樣子十分古怪。魚和尚師徒當時正在我寺掛單,平日我也與不能和尚熟識,知道他是金剛傳人,見他如此模樣,不由想到傳說中的『三十二身相』。貧僧一向仰慕『大金剛神力』的神威,只為金剛一脈師徒單傳,無緣習得,這時看見不能練功,不覺鬼迷心竅,也不驚動於他,就在暗中偷學起來。然而至今想來,我那時候自以為藏得隱秘,實則早被不能和尚察覺,但他心性詭譎,察覺之後,並不喝破,反而將計就計,故意變化出錯誤身相,引得貧僧誤入歧途。十多年來,貧僧苦不堪言,一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學他人絕技,終究是武林大忌,貧僧縱然辛苦,也恥於告訴別人犯病緣由。」說到這裡,他長吐一口氣,目視陸漸,緩緩道:「陸檀越,今日對你說出這事,也算了結貧僧一件心事。」說罷又咳嗽起來。

  陸漸一時默然,心想這性海偷學他人絕技固然不對,但人人均有上進之心,習武之人見了高明武功,難免想學想練。而這天神宗心腸狠毒,卻是罕見罕聞,發現有人偷瞧,不將之揭發,反而以錯誤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這性海的性命。

  同樣身懷痼疾,陸漸看見性海咳嗽辛苦,如同身受,同情之心大起,不禁問道:「性海大師,難道就沒有解救之法麼?」性海略一沉吟,搖頭道:「法子卻有一個,那便是習練正確無誤的『三十二相』,正誤相克,或許能治好我的內傷。」

  這番話正與陸漸設想吻合,當下說道:「那些相態變化我知道一二,大師且將錯誤相態施展出來,給我瞧瞧。」性海一愣,驀地流露出熱切感激之意,鬚髮顫抖,半晌方才合十道:「先時貧僧在柴房前見到檀越捨身護住聾啞和尚,便知檀越慈悲為懷,正是我道中人。」

  陸漸聞言一驚,脫口道:「樹後那人便是大師?」性海點頭道:「貧僧正巧路過。」陸漸喜道:「那麼出力救我、制服心緣和尚的也是大師了?」性海一愣,盯了陸漸片時,搖頭道:「那夥僧人不是陸檀越所傷麼?」

  陸漸迷惑已極,忖道:「性海大師既然做了,為何不願承認,是了,想是他為人謙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於人。如此看來,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覺、性智大大不同。」想到這裡,對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層,口中並不點破,微微一笑,說道:「既然如此,還請大師變化相態,容小子一觀。」

  性海謙了兩句,將錯誤相態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謬誤百出。陸漸熟悉前面一十六相,當即一一指正。卻見性海變相之時,舉手抬足,勁力奔騰,陸漸瞧了一會兒,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態有誤,性海照此習練,依然練成了一身神通,只不過神通增長一分,體內內傷也隨之增長一分,二者共生共長,終於積重難返了。

  不一時,性海變到「雄豬相」,這一相以左腳勾盤右邊小腿,左手環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傾,性海卻恰好使得相反,右腳勾纏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傾,反而微微後仰。

  陸漸瞧了,正想指正,忽見性海身後長草一動,悄沒聲息,鑽出一個人來。陸漸大吃一驚,定一定神,看清來人正是那聾啞和尚,不由驚喜叫道:「大師。」

  性海只當是叫自己,愣了愣,問道:「檀越有何話說。」陸漸方要說出,忽見聾啞和尚扭轉身形,做出一個姿勢,儼然就是「雄豬相」,相態變化,半點不差。陸漸嚇了一跳,瞪著聾啞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見陸漸面色古怪,死死盯著自己,不覺奇怪,低頭看看自己,並無異樣。性海略一沉吟,驀地轉頭望去,不料聾啞和尚隨他扭頭,相態不變,身子如一片枯葉,隨風飄蕩,橫移數尺,轉到性海身後。性海一無所見,複又回頭,聾啞和尚隨他回頭,身形再轉,仍是在他視線之外。

  性海迷惑起來,盯視陸漸道:「檀越瞧什麼?」陸漸也是一頭霧水,方欲張口,忽見聾啞和尚伸出一手,沖他連連搖擺。陸漸心中大奇:「他一貫呆滯,這會兒怎麼不糊塗了?他這手勢,卻不是叫我噤聲麼?」心想聾啞和尚如此作為,必有道理,當下閉口不言。

  性海注視陸漸許久,見他面色忽而驚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會於心,性海不勝驚訝,忍不住又瞧身後兩眼,仍無所見,才放下心來,說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貧僧這一相如何?」

  陸漸聞聲,如夢方蘇,但見性海變化出一個「大自在相」,其左手卻舉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雙腿蜷得太過,頭顱則抬得太高,總之錯誤不少。而就在他變相之時,聾啞和尚亦隨之變化,所變相態,與當日魚和尚所傳,分毫不差。

  陸漸微微怔忡,方將性海變相中的謬誤道出。性海歡喜不禁,打起精神,將餘下相態一一變化出來。但他每變一種錯誤相態,聾啞和尚便將真實相態變化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如影隨形,只是正誤有別,姿態自也不同。性海初時所變相態,均是陸漸學過,十六相之後,陸漸便陌生起來。所幸聾啞和尚亦在變相,陸漸心知他所變相態必然無誤,便索性看得清楚,比照其變化,指點性海。

  性海依照陸漸所言變相,周身筋骨血脈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滯澀酸痛,三十二相變過,身上大汗淋漓,猶如伐毛洗髓、脫胎換骨一般。性海驚喜無比,一鼓作氣,將所有相態再練一遍,體內精力越發充足,澎湃激蕩,似要衝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驀地縱聲長笑,笑聲震動林木,梟鳥驚飛。

  一聲笑罷,性海轉過頭來,哂道:「多謝陸檀越指點。」陸漸搖頭道:「你不要謝我,當謝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錯,不錯,當謝的是魚和尚,若無他傳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轉授於我。」

  陸漸正要說出聾啞和尚之事,忽又見聾啞和尚在性海身後擺手,頓時欲言又止。這時間,忽見性海目光斜眺,面露驚色,陸漸不由得隨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發生何事,小腹忽就一痛,頓時軟倒。陸漸驚怒難忍,抬眼望去,只見性海目不轉睛盯著自己,面露詭笑。

  陸漸心往下沉,驚怒道:「你,你……怎麼……」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剛傳人,料想知道一個規矩。」陸漸道:「什麼規矩?」性海道:「金剛神力,一脈單傳,從古至今,不曾變過。」陸漸道:「這我聽說過。但你為何暗算我?」

  「檀越還不明白嗎?」性海哈哈一笑,拈須道,「既是一脈單傳,就當只有一個傳人,如今金剛傳人,卻有了兩個?你說怎麼是好?」陸漸皺眉道:「兩個?」

  「不錯。」性海點了點頭,指了指陸漸,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個是檀越,一個則是貧僧,這算不算壞了九如祖師、花生大士留下的規矩?」他說到這裡,雙目中厲芒閃爍,面龐漸漸佈滿濃郁殺氣。

  陸漸縱不願以惡意揣度他人,這會兒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盤:現今魚和尚坐化,天神宗伏誅,自己若一死,這世間會「大金剛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後他仰仗神通,自可為所欲為,無人能管。此人心腸之毒,著實少有,陸漸深恨自己有眼無珠,一時心熱,竟將佛門神通傳於這般惡徒,不由驚悔無及,大聲道:「魚和尚大師從未收我為徒,我不算金剛傳人。」

  性海搖了搖頭,笑道:「你學會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剛門人。說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傳我神通,恩惠不淺,貧僧決不讓你多受痛苦。」說畢徐徐舉起右手,對準陸漸天靈。

  陸漸悲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遙掛,萬籟無聲,聾啞和尚靜悄悄立在性海身後,在夜嵐中忽隱忽現,料是他雙耳俱聾,目光縱然清朗,身子卻如無知木石,一動不動。

  倏爾陣風卷至,長草低伏,性海手掌猝翻,如電拍落。陸漸心中長歎:「罷了!」

  這此間,性海忽覺一股洪沛力道從衣袖傳來,手臂一緊,手掌頓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湧來,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風般翻了個筋斗,頭臉向上,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陣酥麻。

  性海情急生變,使「倒坐蓮花相」,雙肘後撐,煞住落勢,腰腹向內彎曲,雙腿連環踢出,不料足脛驟緊,如中鐵箍,劇痛難忍。性海不由慘哼一聲,被那股巨力淩空牽扯,蓬的一聲大響,正面向下,深陷土中,從額頭到下體,無處不痛。

  性海連吃大虧,卻不見對手面目,心中駭然已極,身一落地,便扭轉身形,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擺脫來人。那人卻不與他糾纏,放手任其翻滾。性海翻得兩轉,縱身躍起,扭頭四顧,仍不見人,正覺惶恐,身後勁風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後踢,不料腳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勢前送,蓬的一下,踢中後腦。

  性海頭腦欲裂,鼻間酸楚,幾乎兒昏厥過去,剩下一足連跳兩跳,才卸開那一腳之力,向前僕倒,使一個「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轉。原來他自知不是來人對手,便想臨敗之前,瞧瞧對手模樣,也好輸得甘心。

  不想那人隨他轉動,始終在他視線之外,性海連轉數轉,唯見形影飄忽,始終不見那人面目,驚怒間,肩頭吃了一腳,大力湧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哢嚓嚓一陣響,撞斷三棵大樹,落地時性海已然四肢癱軟,兩眼翻白,扭動幾下,便不動彈。

  性海身在局中,了無知覺,陸漸身在一旁,卻瞧得清楚極了。那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聾啞和尚了,他輕描淡寫,有如逗弄嬰孩,一舉手,一抬腳,便將性海拋來踢去,耍得團團亂轉。

  陸漸目睹如此神通,瞠目結舌,心中更覺無比疑惑,不知這聾啞和尚何以變得恁地厲害,與早前判若兩人。

  聾啞和尚一腳踢昏性海,轉過頭來,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斷舌乍隱乍現,煞是駭人。聾啞和尚笑罷,一抬腳,便至陸漸身前,數丈之距竟如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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