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
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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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漸瞧得舒服,不禁贊了一聲「好」。寧凝不料他來,吃了一驚,筆尖輕顫,在宣紙上落下幾點汙墨。 陸漸哎呀一聲,叫道:「糟了。」寧凝急急起身,背著身子擋住畫兒,雙頰白裡透紅,兩眼盯著陸漸,目光清澈,透著幾分惱意。陸漸撓撓頭,尷尬道:「對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擾了你畫畫啦。」 寧凝盯著他,似乎有些惱怒,說道:「你這人,怎麼不好好躺著,卻跑出來了。」陸漸不覺微笑,說道:「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老躺在床上?」寧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無論老少賢愚,面對美麗女子,難免都會有些賴皮。陸漸人雖老實,有意無意,也難免俗,聞言不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塊石頭上,笑道:「我就坐一會兒,透透氣也好。」 寧凝望著他,有些無可奈何,歎了口氣,正要收拾畫具,陸漸卻道:「怎麼不畫啦?」寧凝瞥他一眼,尋思:「你這麼瞧著,我怎能畫得下去?」卻聽陸漸道:「這幅畫很好看,若不畫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驚一咋,汙了你的好畫。」 寧凝見他一臉愧疚,心生不忍,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雖然是你不好,這畫卻不算汙了。」當即攤開宣紙,揮筆將一點墨汙略加點染,便成一隻青蠅,細腰輕翅,破紙欲飛;其他三點汙墨則連綴勾勒,描成一隻翩翩大蝶,穿梭花間,瀟灑可愛。 寧凝將未竟花草一一勾完,問道:「你說,這畫取什麼名兒?」陸漸想了想,說道:「就叫『蝴蝶戲花圖』,好不好?」寧凝聽了,雙頰一熱,心道:「瞧你老老實實的,取個名兒卻不老實。」雖如此想,仍依陸漸所言,書下畫名。 陸漸瞧著畫,讚不絕口。寧凝聽得好笑,說道:「你只說好,到底好在哪兒,你卻說說?」陸漸張口結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於好在哪兒,我是粗人,卻說不出來。」 寧凝微微一笑,道:「好個粗人,只消這兩個字,便推得乾乾淨淨了。嗯,這幅畫有個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來麼?」陸漸又是一愣,撓撓頭,支吾道:「我是粗人……」 寧凝不覺莞爾,說道:「這兩樣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藥是晚春開放,珍珠蘭卻長在夏日;我將它們畫在一起,實在是大大的胡鬧,你偏說畫得好,果真是一個粗人……」說著注視陸漸,嘴角含笑,眼裡大有促狹之色。 陸漸臉漲通紅,咳嗽兩聲,不服道:「不管怎樣,就是好看,有人曾經說過,你的劫力在雙眼,所以畫得一手好丹青。」寧凝奇道:「是誰呀?」陸漸道:「仙碧姊姊,她是地部的高手,她的話一定不錯。」 甯凝默然半晌,輕哼一聲,道:「你認識的女孩子卻挺多。」陸漸不防她說出這麼一句,正不知其意,又聽寧凝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畫得一點兒也不好,有時候,我心裡想得很好很好,畫出來時卻總是不妥,怎麼看也不滿意,唉,比起古往今來的大畫家,我可差得遠了。」 陸漸心目中,對畫的念頭只分「好看」與「不好看」,說到「眼高手低」這些道道,卻是一竅不通。當即也不作聲。寧凝則盯著那畫,癡癡出神,不料那朵芍藥鮮麗逼真,竟惹來一隻蜜蜂,繞著那花,嗡嗡亂轉,卻又不知如何下口。 陸漸笑道:「我說好吧,你還不承認,這下連蜂兒都引來了。」寧凝聽他反復說好,初時不以為意,聽得多了,卻有幾分信實,心裡微微得意,破顏而笑。但見陸漸又咳兩聲,神色頹敗,便道:「醫書上說:『廣步於庭』,既然出來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對你身子或許有些好處。」當即扶起陸漸,在花中小徑中漫步行走。 陸漸忍不住問道:「甯姑娘,這是哪裡?」寧凝道:「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園子。」陸漸道:「沈先生他們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 寧凝道:「他們打聽寧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來,主人對這件事很發愁。」陸漸哦了一聲,說道:「那也難怪,寧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幫,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見了沈先生,千萬提醒於他,讓他當心。」 寧凝沉吟片刻,搖頭道:「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寧不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聽過。」陸漸道:「你們都姓甯,甯什麼寧什麼,聽得慣了,自然耳熟了。」寧凝瞧他一眼,笑道:「你這次卻還不笨。」 陸漸咧嘴笑笑,但倏爾之間,笑容盡失,輕輕歎了口氣,止住步子,望著一叢烏斯菊呆呆出神。寧凝怪道:「你怎麼了?」陸漸眼神一陣恍惚,忽地歎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會誇我『還不笨』,你這會兒的口氣,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寧凝心中微酸,沉默一陣,強笑道:「你別擔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報,一定沒事的。」陸漸轉頭望著她,眉眼通紅,驀地握住她手,顫聲道:「甯姑娘,你這一句吉言,我一輩子都記得……」 寧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語。陸漸方自覺失禮,訕訕無話。過了一會兒,寧凝問道:「你說過,寧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麼成了劫奴的?」 陸漸便將經過說了,問道:「你呢?」寧凝道:「我是孤兒,主人收留我的時候,我年紀很小,什麼也不懂。後來主人讓我練《黑天書》,我也就練了,說起來,卻沒有你這麼曲折的。」 陸漸歎了口氣,道:「沈先生別的還好,這煉奴的事,真是可惡之極。」甯凝淡然道:「習慣了便好。」說到這兒,她注視陸漸,忽而笑道:「我卻忘了,你這個劫奴呀,一點兒也不聽話。」 陸漸道:「人生天地間,活的不是一口氣麼?」話音未落,忽聽一陣喧鬧聲,二人轉眼望去,卻見莫乙、薛耳行入園內。寧凝怕人閒話,忙將陸漸手肘放開。 薛耳遠遠嚷道:「凝兒,瞧我們給你帶什麼來啦?」說著手拿一支畫軸,趕上前來。寧凝接過,展開一瞧,哎呀一聲,驚喜道:「是文同的『雪竹圖』,你們哪兒弄來的。」薛耳道:「主人剛從一個寒士手中買來的,花了二百兩銀子。」 寧凝微微點頭,對那畫中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頭一點一捺比劃起來。陸漸好奇道:「這文同是誰。」寧凝笑道:「他是北宋畫竹的名家,與蘇東坡還是親戚,他畫的墨竹或是瀟灑俊逸,或是氣勢驚人,可謂疑風可動,不荀而成,不足一尺,卻有萬丈之勢。文同的墨竹、王維的山水、吳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鳥,趙孟拂的駿馬,都是我極喜歡的。」 「且慢。」陸漸叫道,「你說的宋徽宗,不是一個昏君麼?」寧凝道:「那有什麼關係,他做皇帝不好,畫卻是很好很好的。」陸漸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畫不學也罷。」 眾人面面相對,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心中老大不服,道:「你們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寧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尋思:「他年紀不大,卻迂腐得很。」驀地想起一事,問道:「薛耳,你們不是去查寧不空的下落麼?怎麼回來了?」陸漸聞言,忙側耳傾聽。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說到『兵貴神速』,便追上去了,並讓我們來接你。」 寧凝奇道:「接我作甚?」轉眼望著陸漸,皺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說,他若沒死,也不妨一同去。」陸漸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寧凝知他心系姚晴生死,蛛絲馬跡也不會錯過,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園子,雇一輛馬車,軲轆向南,寧凝道:「去南方了麼?」莫乙點頭道:「是啊,看情形,那姓寧的也在追什麼人。」陸漸驚喜不勝,脫口道:「追人,莫不是……」想著雙拳緊握,身子發抖,流露激動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別高興,主人也只是猜測哩。」 寧凝默不作聲,凝神揣摩著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遊物外,對這些話渾然不覺。陸漸聽了這話,卻是大生希望,心情隨著那馬車顛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勞心,思索一陣,不覺咳嗽起來,牽動肺腑,咳出一口血來。 寧凝吃了一驚,忙將墨竹卷起,道:「莫乙,薛耳,快找地兒歇一歇。」莫乙掀開簾子瞧瞧,說道:「前面有一處茶社。」當即招呼車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車入社,寧凝討了些滾熱茶水,給陸漸飲下,又叫來幾品細軟點心。陸漸吃了兩塊乳餅,又喝了幾口熱茶,肺腑裡舒服許多,對著寧凝笑了一笑。寧凝則望著他,眉間大有愁意。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停在社外,社內的茶客則悄聲議論起來。陸漸轉眼望去,只見葉梵搖著一柄摺扇,飄然而入,身後八名隨從中,有六人掛彩,裹手纏腳,神情委頓。陸漸不見穀縝,心中微動,尋思:「莫非他聰明機警,逃過一劫。」想著暗暗歡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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