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如此馬不停蹄,忽東忽南,行了兩日,次日入暮,蘇聞香忽讓眾人止步,來到道邊樹林,趴在地上嗅了一會兒,神色迷惑,回稟道:「稟主人,這撥人奇怪極了,在樹林中分開,有一個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卻向西南去了。」

  沈舟虛下車,推著小車來到樹林中,審視良久,伸指從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澤紫暗,沈舟虛湊到鼻尖嗅嗅,皺眉道:「這土有血腥氣。」又問蘇聞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是女?」蘇聞香道:「從體氣嗅來,是女的。」

  沈舟虛略一沉思,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給你。」

  「物件?」陸漸微微一愣。沈舟虛道:「好比手帕,香囊什麼的,總之是那姑娘貼身之物。」陸漸尋思姚晴從未贈給自己什麼貼身之物,正想說無,忽地眼神一亮,急從懷裡掏出那盛舍利的錦囊,道:「這只錦囊,阿晴攜帶過許久,不知道有沒有用?」

  蘇聞香接過,嗅了又嗅,道:「不錯,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這個香氣,這香氣在林子中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好玩極了。」說罷將錦囊還給陸漸。

  沈舟虛聽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許已經脫身了。」

  陸漸又驚又喜,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色,咳嗽一陣,急道:「沈,沈先生,你為何這樣說?」沈舟虛道:「甯不空一行曾在這林子裡歇足,約莫歇足之時,那位阿晴姑娘突然發難,與寧不空等人鬥了一場,然後故布疑陣,引得甯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趕,她卻向正南方去了。」

  陸漸聽得睜大了眼,問道:「沈先生,此言當真?」

  「不會錯。」沈舟虛徐徐道,「這是聞香從氣味上嗅到的,八九不離十。」

  蘇聞香也點頭道:「眼睛會騙人,氣味卻不會騙人的。這個,這個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幾十萬個人中也遇不上一個,幾乎和凝兒差不多了,她經過的地方,一下子就能聞到。」

  寧凝忽地呸了一聲,罵道:「蘇聞香,你胡說什麼?她的氣味好不好聞,與我有什麼相干?幹麼拿我來說嘴?」蘇聞香皺眉道:「我,我只是隨口說說……」寧凝道:「隨口說說也不許,我就是我,幹麼要和人家比 ……」說到這兒,眼圈兒泛紅,扭過頭去。

  蘇聞香不料她如此氣惱,大為不解,撓了撓頭,訕訕道:「凝兒別氣,我,我以後不說你就是啦!」寧凝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陸漸心憂姚晴,不曾留意寧凝的心思,急聲道:「蘇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兒了。」蘇聞香嗯了一聲,邊走邊嗅,穿過樹林。陸漸身子虛弱,行動無力,幸喜寧凝隨在一旁,順手攙扶。

  蘇聞香走了一陣,爬上一處高坡,抽抽鼻子,皺眉道:「這裡有那位姑娘的氣味,也有其他人的氣味。」陸漸轉念間臉色大變,失聲道:「難道,難道阿晴又被他們捉住了?」

  蘇聞香不置可否,彎著腰默然向前。陸漸心急如焚,連催燕未歸跟上,道路兩旁叢林幽深,怪石懸空,或如餓虎居高俯視,或如長戟森然下刺,但陸漸兩眼凝注在蘇聞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覺,一時間倒也不曾感受這山中的陰森氣氛。

  光影移轉,日漸入暮,眾人爬了一程,忽聽水聲轟隆,行得近了,卻是兩片山崖夾著一道深澗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蘇聞香四處嗅嗅,又皺眉道:「奇怪,奇怪。」陸漸忙道:「蘇先生,又怎麼奇怪啦?」蘇聞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氣味了,其他人的氣味卻還在,沿著山澗,下山去了。」

  陸漸一愣,急聲問道:「這,這是什麼緣故?」蘇聞香道:「只有一個緣由,能叫我嗅不到氣息,那就是這位姑娘掉進山澗,澗水湍急,將她的留下的氣味沖刷一盡,若是這樣,我也沒有法子……」

  陸漸聽得心子陡沉,水聲入耳,化作嗡嗡鳴響,他恍恍忽忽,探首望去,澗深百尺,亂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澗水經過之時,便被切割成絲絲縷縷,更添湍急。想像人若落水,被這急流一卷,撞在這亂石之中,血肉模糊,哪能活命……霎那間,陸漸心頭一空,既似傷心,又似迷糊,驀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奪口而出,只聽得身畔寧凝失聲驚呼,便即知覺全無了。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陸漸張眼看時,眼前四壁精潔,懸琴掛劍;陣陣香風飄至,送來幾聲鳥語。陸漸循聲掉頭,窗外卻是一座花園,花木繁茂,鳥聲啾啾,百囀不窮。

  花叢中幾雙蛺蝶,來來往往,比翼而飛,陸漸瞧見,驀地深深羡慕起來,想這蝴蝶尚能成雙飛舞,而自己或許從今往後,只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世間,真是好不可憐。

  想到這兒,他胸口窒悶,不由得劇烈咳嗽,掙得滿面通紅,忽覺嘴裡腥鹹,舉手承接,盡是血水,心中好一陣淒涼:「我要死了麼?唉,死了也好,這般活著,委實太苦?」

  傷感間,忽聽門響,寧凝推門而入,手捧託盤,盤中盛著一碗湯藥,見他咳血,流露驚色,上前坐到陸漸身前,給他拭去血水,端起藥碗,勺了一勺,吹得涼了,送到他嘴邊。陸漸咬牙閉眼,微微搖頭。

  寧凝心裡微微有氣,叫道:「你不吃藥,病怎麼會好?」陸漸仍是雙目微闔,一言不發。寧凝見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無,是故不肯吃藥。一時間,她望著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雜陳,那一點點怒氣卻慢慢散去了。

  怔忡一會兒,寧凝收拾心情,軟語道:「你知道麼?主人派人去山澗下游查探過了,並未發現屍首,或許那位阿晴姑娘依舊活著。她若活著,你死了豈不冤枉。」

  陸漸身子一顫,張眼道:「甯姑娘,你,你不騙我?」寧凝只覺一股莫名怒氣蕩過心頭,將碗重重一擱,叫道:「誰騙你了,你這人,真是,真是討厭……」說到這兒,雙眼一熱,只恐再呆在這兒,便要當場落淚,一轉身,便向外走。陸漸忙道:「甯,甯姑娘,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我,我喝藥便是……」捧起那碗藥,咕嘟嘟一氣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陣咳嗽。

  甯凝心中越發難受,冷冷道:「陸大爺你言重了,我只是一個劫奴,沒爹沒娘,我,我又配生什麼氣……」

  陸漸愣了一下,搖頭道:「甯姑娘,你這話不對,我也是劫奴,我也沒爹沒娘;嗯,我還有爺爺,他雖然愛賭博,心裡卻疼愛我的,可你也不錯啊,那個姓商的夫人,對你就很好很好的。」

  寧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淚水,低頭轉身,端起藥碗,推門而出。陸漸心中迷惑,望著她背影,歎了一口氣。他心神恍惚不定,這般躺了一會兒,又昏睡過去。

  睡夢中,陸漸嗅到一股奇香,睜眼看時,卻見床前放了一尊香爐,爐中燃著紫黑線香。陸漸隱約記得這線香名為「紫靈還魂香」,香氣吸入,胸中痛苦大減,甚感舒服。陸漸當下支起身子,見香爐旁又有一碗湯藥,只怕又被寧凝責駡,便不待她來,捧起喝了。

  不多時,燃香焚盡,陸漸胃裡空空,虛弱難受,瞧得房中無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著牆踱出門外,一眼望去,園中繁花將盡,流光點點,透過枝椏,印在地上。

  陸漸心胸為之一暢,走了兩步,忽見花叢中倩影依稀,定眼細看,正是寧凝,她坐在繁花叢中,身前支了一張矮幾,幾上鋪了大幅宣紙。甯凝提一支羊毫,點蘸丹青,對著滿園花草凝思一會兒,在紙上添一兩筆,然後再想一陣,又添兩筆。

  陸漸悄然走到她身後,居高下望,只見紙上粗粗畫著幾叢珍珠蘭,寥寥數筆,盡得清雅神韻;左側則繪了一枝芍藥,渲染入微,豔麗無方,與蘭花相映成趣,各擅勝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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