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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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繼光久經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當下也不多問,微微一笑道:「無妨,來日方長,你先辦事,下回見面,你我再敘不遲。」說罷與陸漸雙手一握,灑然去了。 陸漸目送戚繼光下樓,便與谷縝向棧裡支了盤纏衣物,又要了兩匹馬,出了客棧,直奔城外。 不想戰事方歇,官軍搜捕倭寇餘孽,城門許久不開。挨到正午時分,始才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鶴飛鳴,牯牛飲水,牧童吹笛,兩人回望城郭,數日間種種遇合,與眼前景象一比,真若大夢一般。 谷縝料得汪直必然竄入東海,向東追了十裡,卻又聽說辰未時分,倭寇官軍在附近激戰一場,倭寇敗走,不知所蹤。後又聽說,沿海有大隊官軍攔路,焚毀一概船隻,倭寇殘部無法入海,向西退去了。 穀縝道:「沈瘸子倒有先見之明,早早斷了海路。倭寇離了海,威風可要折半。」 兩人打馬向西,一路上全無頭緒。行不多時,二人馬力漸乏,雙雙噴吐星沫,喘如雷鳴,眼瞧著慢了下去。穀縝本就煩悶,不由怒形於色道:「這掌櫃該死,竟敢給我兩匹駑馬,將來回了南京,管叫他脫一層皮。」 陸漸聽的不忍,說道:「這世上總是好馬少,駑馬多。那位掌櫃倉促間尋不著好馬,也是有的。」眼見遠處山複水繞,綠樹環村,便到村邊溪流飲馬,將養馬力。 穀縝也只得下馬,恨恨來到溪邊,揀塊石頭坐下,說道:「你有所不知,我手下那幫猢猻,個個難制,這幾年我又在牢中,許多人事盡都荒廢了,若不對他們兇狠些,不能駕馭。」 陸漸歎道:「你的事若不傷天害理,我便不多管,若不然,這朋友可是作不成了。」穀縝目光閃動,忽而笑道:「那你說說,什麼叫天理?」陸漸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穀縝道:「這個弱小卻待如何看。弱小好人,欺負了自然不好,弱小惡人,欺負一下也無不可。陸漸你知道麼,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陸漸道:「哪四大?」穀縝道:「第一好酒,本人無酒不歡;第二好雙陸,最好打發時光;至於這第三麼,卻是我沒過們的媳婦兒,只是這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萬不要傳將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我便死了……」 陸漸忍俊不禁,笑問道:「第四呢?」穀縝道:「第四便是惡人了,其人越是奸惡,我越是喜歡。」陸漸道:「奇了,惡人只會叫人憎惡,豈有喜歡之理。」 「你有所不知。」穀縝笑道:「這惡人乃是天下間最好玩的物事。小貓小狗,縱然惹人憐愛,卻是無知蠢物,玩弄久了,難免無聊;至於好人,一則十分稀少,二則婆婆媽媽,心慈手軟;戲弄起來,不但於心有愧,而且無甚樂趣……」陸漸瞧著穀縝,心中疑雲大起:「這話倒似繞著彎子在罵我呢?」 卻聽谷縝續道:「所以說,惟有大奸大惡之徒,沒臉沒皮,沒心沒肝,不但智計過人,抑且性情堅忍,與之爭鬥,好似龍頷探珠,火中取粟,興味無窮,大有奇趣。只可惜,這世間大惡人少之又少,小惡人偏又多如牛毛,一時遇不上大奸大惡,只好揀些弱小惡人欺負欺負,消悶解乏,也是好的。」 陸漸聽了,回想起自己生平所遇的奸惡之徒,無不與穀縝所言暗合,只不過自己應付起來,一向辛苦,吃虧不少,既談不上什麼興味奇趣,更無消悶解乏之功效。故而惡人這種「玩意兒」,也只有穀縝消受得了。 穀縝說了一通,眼看溪水清瑩照人,俯身欲飲,不料忽地射來一塊石頭,激得水花四迸,濺了他滿臉滿身。穀縝大怒抬頭,卻見一個少女白衣勝雪,碧環金釵,背著青綢包裹,俏生生立在對岸。 陸漸也吃一驚,失聲道:「阿晴……」姚晴白他一眼,向著穀縝輕哼道:「不知所謂,胡吹大氣,你說你最愛欺負惡人,如今又怎麼說呢?」 穀縝笑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負了,如今衣服褲子濕了,且容鄙人一曬。」說罷作勢寬衣解帶,姚晴花容變色,怒道:「姓穀的,你敢耍流氓,我,我叫你滿地找牙。」 穀縝道:「沒天理麼,連曬衣服都不許?」姚晴蠻橫道:「我說不許,就是不許。」穀縝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來,用手指在沙岸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為」字,陸、姚二人方覺奇怪,卻又見他捧起一掬水,澆向姚晴。 姚晴飄然後退,面露譏諷,穀縝起身笑道:「哎呀呀,本領不濟,報不得仇呢。」姚晴輕哼一聲,心想著他的古怪動作,隱覺不對。 「阿晴。」陸漸忍不住問道,「你何時來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願我來麼?」陸漸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說情願吧,未免有些羞澀,若說不情願,卻又違背本心了。 穀縝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裡話,他一百個情願呢,昨晚我聽他說夢話,沒口子叫『阿晴,阿晴』!」 陸漸面漲通紅,急道:「你,你……」穀縝道:「我也曉得,聽人說夢話不對,但你叫聲太響,我便不想聽,那也難了。」陸漸指著穀縝鼻尖道:「你……」穀縝接口道:「我都聽見了,你賴也賴不脫的。」 他快嘴快舌,陸漸遮攔不住,端的氣結。姚晴看了二人一陣,輕哼道:「陸漸,我這次來,是因為想起,有一件物事忘了還你。」陸漸道:「魚和尚大師的舍利?」姚晴搖了搖頭,淡然道:「那舍利丟了。」 陸漸知道姚晴便是醜奴兒後,本擬討回舍利,誰知姚晴始終不提此事,陸漸左思右想,也不敢開口,心想放在姚晴那兒,便如自己攜帶一般,若分彼此,平白惹她不快。此時一聽,只急得跳了起來,叫道:「怎麼,怎麼弄丟了呢?」 「你叫什麼?」姚晴白他一眼,道,「誰叫你交給我的?才交給我,風君侯便來了,我身上的東西都被他搜了去,又有什麼法子?後來憑仙碧向他討來畫兒,誰知一時歡喜,卻忘了討還舍利,你那時也在,怎麼就不提醒我呢?」她振振有辭,仿佛丟了舍利,反是陸漸的不是。陸漸心亂如麻,呆呆怔怔,出聲不得。 「妙啊,妙啊!」穀縝忽地拍手大笑,「從昨至今,足有一夜,古人過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說正經話,誰跟你插科打諢?」 「我也說正經話。」穀縝笑道,「你當時忘了,事後怎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說,好拴住陸漸,讓他去惹左飛卿,拼個同歸於盡。」 「那你呢?」姚晴寒聲道,「你千方百計哄騙陸漸,為你捉這個,捉那個,出生入死,又安的什麼心?」 陸漸怔怔聽著,忽地歎了口氣,轉身便走,谷、姚二人齊聲道:「你上哪兒去?」陸漸苦笑道:「魚和尚大師對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討回他的舍利。」 穀縝道:「你要找風君侯?」陸漸點頭。穀縝見他神色決絕,不由歎道:「罷了,若要去,我陪著你便是。」 姚晴冷笑道:「你不要假惺惺裝好人了,風君侯在哪兒,你又知道麼?」穀縝道:「莫非你又知道了?」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會來找我麼?」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是呀,祖師畫像在你這兒,風君侯早晚來尋。」姚晴白他一眼,道:「這次還算你不笨。」 穀縝笑道:「我也明白了,總而言之,你機關算盡,就是要咱們做你的馬弁,閑來牽馬執鐙,忙來擋災賣命。」姚晴啐道:「你若不想做,大可滾蛋,本姑娘才不希罕。」 穀縝心道:「從來都是我牽別人的鼻子,這次卻被這小娘皮牽了鼻子,實在可氣。」他心裡暗罵,臉上卻嘻嘻笑道:「哪裡話,旅途寂寞,有個美嬌娘陪說陪笑,也算是賞心樂事。」 陸漸見姚晴俏臉發白,杏眼噴火,只怕二人鬧將起來,無法收拾,忙道:「先別吵嘴,咱們下一步有何打算?難道說坐在這兒等風君侯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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