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Ⅰ | 上頁 下頁
四十


  陸漸又驚又喜,定睛望去,只見魚和尚衣衫雖然破爛,肌膚卻無絲毫傷損。

  寧不空贊道:「如如不動,萬魔降服,大師好神通。」談笑間,弩箭盡發,密如飛蝗,其中或有「木霹靂」,或是特製火箭,交相混雜,難分難辨。

  魚和尚卻不再接箭,雙腿分開,擋在陸漸身前,雙拳神力所至,帶得箭雨彼此撞擊,一時間,落在陸漸眼中,有如在丈餘之外,築起一面無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絢爛猶勝焰火。

  倏爾火雨驟歇,寧不空拋開弩箭,後退兩步,撐著一棵大樹,微微喘氣。陸漸心頭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魚和尚搖頭歎道:「甯施主,帶走這名劫奴,於你雖無好處,也無損害,你何苦執著至此?」

  「大師以為贏定了麼?」寧不空手按大樹,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進此林來,已入無邊煉獄。」

  魚和尚白眉軒舉,恍然道:「原來如此,甯施主佈局可謂深遠。」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一聲長笑,身邊一棵合抱大樹猛然炸裂,木屑飛濺。魚和尚大袖疾揮,擋開木屑,身子卻被氣浪衝擊,晃了一晃。

  霎時間,四周樹木紛紛爆裂,魚和尚雙拳越掄越快,陸漸只覺兩股絕大氣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內,彼此撕扯,自己身處其中,大受其苦。他漸漸明白魚和尚話中的「佈局深遠」意在何指,敢情寧不空將自己引入密林,便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靂」之能,密林中的樹木枝葉交纏,盤根錯節,「周流火勁」又是無遠弗屆,只需借一株樹木傳功,便可經由枝葉根結,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沖天,暴鳴迭起,魚和尚雖憑「大金剛神力」將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隨寧不空內勁波及,細枝碎葉盡成火器,在魚和尚拳勁外遊走,時時尋隙而入,便如一團巨大火球,裹著魚、陸二人,熊熊燃燒。不一陣,東南風起,火借風勢,其勢更強,灼人氣浪滾滾而來,「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越見收縮,片刻之間,已縮至六尺。

  忽聽暴鳴聲中,傳來寧不空的笑聲:「大師也當知道,『周流六虛功』共有五要——時、勢、法、術、器。如今東南風起為天時、地處密林為地勢、『木霹靂』為功法、寧某的計謀為心術,雖無絕強火器,卻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無敵,大師還不認輸,更待何時?」他說話之時,「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壓迫至五尺之內,陸漸如處無邊煉獄,口舌乾燥,毛髮焦枯,端地酷熱欲死。

  忽聽魚和尚歎了口氣,道:「萬城主……」

  寧不空冷笑道:「大師熱昏頭了嗎?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甚?」

  魚和尚聞如未聞,仍是淡淡地道:「萬城主,你若出手,只須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認輸,又何須四要?火部甯施主雖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機。」

  寧不空聽了,沒來由焦躁起來,喝道:「失心風的老和尚,有什麼可趁之機,有膽給寧某瞧瞧。」

  魚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聲「有」,忽地右拳繞身蕩開火勢,左手食指當空一劃,五尺外的火焰如被淩空撕破,透出一個行書的「有」字。

  寧不空若有所覺,失聲道:「你……」不待他說完,魚和尚又大喝一聲:「不。」在火幕中再寫一個「不」字。只聽他喝一聲,寫一字,食指如走龍蛇,由「有」字起始,從上而下,在火幕中連綿寫出七個大字。大金剛神力經久不絕,一氣寫完,字字兀自透火而出,體格怪譎,筆勢雄奇,真如快劍斬陣,強弩破軍,嶽聳浪峙,雷霆相爭。

  陸漸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諧者吾擊之。

  「啊呀……」這七字寫在火上,卻如寫在寧不空心頭,他目不能見,卻似生了一雙心眼,瞧得清楚無比,忍不住慘叫一聲,「城主……」叫罷驚惶已極,雙手亂揮,驀地淒聲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們……不是我,都是他們……」他大喊大叫,如癲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飛奔,便是火燎衣發,也不駐足,頃刻間消失在密林深處。

  那火無人操縱,火勢頓弱。魚和尚拳勁所至,光焰無不泯滅,只見他左拳滅火,右手提起陸漸,大步行到無火之處,盤膝坐下,臉色灰白中透出濃重黑氣。

  陸漸回過一口氣,忽見魚和尚面色有異,脫口叫道:「大師,你沒事麼?」

  魚和尚睜眼笑道:「和尚不礙事,孩子,你真願跟我走麼?」

  陸漸點點頭。魚和尚歎道:「實話說,解開『黑天劫』,和尚並無十足把握。」陸漸大聲道:「我寧肯死了,也不再做寧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這劫奴的身分,只是以往一人計短,無力對抗寧不空,此時魚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覺從此以後,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對「黑天劫」,是故畏懼大減,勇氣倍增。

  魚和尚點頭笑道:「很好,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子,自從聽了你和織田信長的對話,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為劫奴,也不會屈服于寧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為天劫,實為心劫,若無絕強心志,勢難免劫;若你沒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陸漸這才明白,魚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試探自己的意思。忽聽木屐聲響,轉眼望去,但見一眾侍衛侍女擁著阿市走了過來,想是被方才的爆炸聲引來。

  陸漸一見阿市,便覺愧疚,欲要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默默對視良久,陸漸終於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聽著,眼神漸漸悽楚起來。好半晌,她輕輕放下北落師門。那波斯貓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瞧了阿市一眼,終於來到陸漸身前,陸漸俯身將它抱起,驀地瞧見,兩點晶瑩的淚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頭時,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去,瘦削雙肩微微顫抖,有如風中落葉。

  陸漸咬咬牙,站起身來,卻見魚和尚已在遠處相候,他長吸一口氣,向前走去。走了約莫十步,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悽楚的叫喚:「陸漸!」

  陸漸身子一震,卻沒有勇氣回頭,舉目望去,前方林莽幽遠,尚有火後的餘燼,明明滅滅,照亮夜裡的前程,而身後的叫喊,卻終於化作斷續的哭聲。

  陸漸不知道,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國度,這位嬌弱的女子,會面臨何種莫測的命運,他只知道,從今以後,無論何種劫難,自己再也無法和她並肩面對。

  想到這裡,陸漸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一種無可名狀的傷感湧了上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漢天流,曉寒尤輕,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連綿無盡。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長,魚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東方微白之時,兩人在一處山坳歇了下來。魚和尚閉目入定,陸漸則感傷離別,無心言語,加之連夜苦戰,須臾便即睡去。

  睡夢間,忽覺周身激靈,陸漸猛地掙起,卻見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靜兩動,在遠處糾纏。那兩名動者快得出奇,繞著那靜者飛速盤旋。陸漸識得那靜者正是魚和尚,見他被人圍攻,一驚之下,操起身邊一根樹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見那兩名敵人身法一滯,微微踉蹌,身形忽矮,消失不見。

  陸漸匆忙搶上,卻見魚和尚低眉佇立,腳邊多有刀痕足跡,只不見了那兩名敵人,不由得扭頭四顧,卻聽魚和尚歎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賀的忍者,一擊不中,早已遠遁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