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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俠影仙蹤,福地洞天證仙緣

  諸葛一真俗名釗,江南武進縣人,生長富厚之家,因為父兄都曾為顯宦,出身是一個萌生,十七歲上,便高高的中了舉人。

  少年得意,未免目空一切,人又極聰明,經史詩書之外,旁及雜學,掄拳擊劍,兵法戰策無所不能,乃至鬥雞走狗,彈琴度曲,件件俱能,再經眾人加上幾分吹捧,漸漸養成紈絝習氣,鹿鳴筵罷,縱車北上,總以為一定連捷無疑,儼然以玉堂人物自居。

  一路裘馬輕狂,鬧了個烏煙瘴氣,誰知到京以後,春闈報罷,偏偏榜上無名,已是氣得要死,剛巧滿人入寇,邊報頻傳,諸葛釗名場失意之餘,忽然想到平生所學武工兵法正是致用的時候,卻好有一位同鄉世伯,正在中樞綰握兵符,自以為是正搔著癢處的一個絕好機會,便連夜挑燈,就敵我情勢,痛陳利弊,在寓所草了一封萬言長策,繕寫端正以後,徑趕某世伯官邸求見。

  最初因為彼此世誼關係,諸葛釗三字也久噪鄉里,這位老世伯竟然賜見,並且設筵款待,等到他在席次拿出那篇自己以為切中時弊,足可以安邊彌禍的長策來,某世伯始而還稱讚幾句,繼而漸漸皺起眉頭,末了竟自勃然變色,就席燭上燒得一字不剩,沉著臉端出老世伯的架子來,著實的訓戒了一頓道:「朝廷大計,決非無知少年所可輕議。」並且說他:「語侵權要,大幹時忌,一經傳出可以立遭奇禍,最好趕緊回家,安分讀書,不要在京逗留,免得連累旁人。」

  草草終席,便被攆出門來,直氣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磐,只有如命匆匆回到江南,偏偏人要倒楣,不幸的事件便紛至遝來,他的聘妻董素,本來是蘇州有名的仕女班頭,不但一時有絕世美人之目,並且詩書畫號稱閨中三絕。因系中表聯姻,青梅竹馬早有情愫,萬想不到在這個時候,忽然出了一場天花,弄得美人變成醜鬼。

  這位董小姐,原本是一個心高氣傲決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女孩子,怎當得平日珍惜有逾生命的花容毀於一旦,因此幾次想尋短見,幸而都被人救下,得以不死,最後竟向父母言明,立志不嫁,商請原媒,向親家退回聘禮,自願長齋繡佛,終老此身。

  諸葛釗雖然不以美醜為念,堅守婚約,並且願意立刻迎娶以示不渝,無如董小姐毅然拒絕,無法勸解,竟成僵局。

  這樣接二連三的逆事,直把一個風流倜儻的請葛釗,弄得萬念俱灰,豪氣全消,倒認真閉戶讀起書來,只是他所讀的,不再是經史和獵取功名的詩文而是內典丹經,更加緊練武,打熬氣力。

  如此過了二年,忽然在一天晚上,他又哈哈大笑了一陣,把所讀各書點起火來,一燒乾淨,第二天便托言出遊,暗中帶了一筆川資,留下一封信,悄然出門,從蘇杭一帶遊玩起,一路上涉水登山,每到一處,必要窮幽探勝,流連數日。

  後來到了京口,索性雇下了一隻滿江紅的大船,把所帶的川資,找個銀鋪,折成黃金,打成腰帶,劍環,簪鉤等項,用火漆漆好帶在身邊,又置下一肩極簡樸的行李,溯江而上。

  沿途如遇興之所至,便登岸玩賞一番,有時一宿即去,有時盡可羈留數日,不但外人不知究竟,就連那只船上的人,也猜不出他的所以然來。

  這一天,船泊湖口對岸山下,忽然飄下一天大雪來。滿天扯絮搓棉,卻好似玉龍飛舞,那船當然開行不得,艄公一路上已經摸著這位客人的脾氣,有意湊趣,送上中途買的羊羔美酒,請他擋寒賞雪,請葛釗欽了幾杯之後,孤篷對雪,不禁露出書生本色,倚著船窗吟哦起來。

  忽然看見江邊釣竿,一手擎著一個酒葫蘆,喝著酒,釣著魚。

  心中正在嗟歎:「一般騷人墨客,往往說得寒江獨釣,是如何的風雅有趣,誰知道漁家生活竟這樣清苦,這般年紀為了謀生,竟然在這寂無一人的空江上面,沖寒冒雪。」不禁動了幾分惻隱之心,詩興為之索然。

  再向老人一看,一張清臒瘦臉,精神顯得非常飽滿,銀須過胸,意態悠然,直立在風雪之中,竟無寒意,不由心中一動。

  猛見老人把酒葫蘆向腰間掛好,一抹長須,手中釣竿一插,一條尺許長的白魚,隨竿而起,接著一陣哈哈大笑,聲如洪鐘道:「利市,老夫正愁有酒無肴,竟有送上門來的,這一來今晚不難一醉了,只可惜村酒不比香糯桃花釀,不夠過癮,我這大年紀,沒有那個福,也不願意受那個罪。」

  接著把頭一抬,兩道白而且長的壽眉微聳,閃電也似的眼光,似乎向自己掠了一下,又笑道:「禍福只在一念,魚兒自願上鉤,老夫有什麼辦法?」

  隨即從鉤絲上取下魚,提著看了一眼,又自言自語道:「看你外表倒不錯,只不知道值不值得老夫下手!」說著,一手提魚,一手把釣竿向肩上一倚,掉頭徑去。

  諸葛釗在艙裡看得分明,不由匆匆趕到船頭上高叫:「老丈慢走,小可有話請教。」

  誰知那老人好像聾子一般,聽也不聽,仍循著江岸前行,轉眼便要走人一片疏林之中。他心中一急,便也不顧風雪,趕緊上了江岸向前奔去。

  船上艄公看見,驚道:「相公那裡去?」

  請葛釗只掉頭說了兩句:「我遇見相熟的老前輩,不等我回來不要開船。」

  不等艄公答話又追了上去,似乎聽見老者說了一句:「娃兒家,信口胡說,真不害羞。」便被大樹遮住目光,不能看見。

  等他趕進疏林,已不見老人蹤跡,再看足下,忽然發現一行草鞋足印,便順著鞋印尋去。

  他看著地下鞋印走著,一口氣趕出了二三裡路,出林已遠,卻始終不見老人形影,但是地下鞋印仍然未絕,看看走到一座小山腳下,那鞋印順著一條小路直上山去,到了山頂,又轉下山,順著山坡,沿著一道小溪,直上一座二尺來寬的石樑。

  走到這裡,天色已是將晚,身上又被雪打濕了一層,心中氣一餒,不由躊躇不前,正待轉身回去,猛又聽得石樑那邊山崖上,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娃兒家,到底不成器,沒有耐性。」

  不由又激起前行之念,不顧一切,迫過石樑,又有一條陡坡,斜轉到山側那邊去,似乎可通崖上,鞋印也依稀可辨,只是路頗崎嶇,又蓋著一層積雪,很難上去,所好曾習武功,略解內家輕身提氣之法,自問還可以勉強上去,便把呼吸調勻,提著一口氣,看准鞋印,一路飛蹤而上。

  轉過山側,離開崖上,還有兩三丈高,山勢更形險峻,不但路跡已泯,連著腳都不容易。他略為喘息了一下,把長衣卷起掖在腰間絲絛上,手足並用,又翻了上去,好不容易才到崖上,已是渾身大汗,手足卻凍得發麻,山風一吹,臉如刀割。

  那時,雪勢雖然略止,天色已經大黑,不但不見那老人,連地下的草鞋痕跡也沒有了,不由心下著慌,順著崖角轉過去。又是一條小道,可以直上山頂。所好路已平坦得多,又是背風一面,無甚積雪,比較好走得多。

  等他喘著氣一路走上山頂,一看仍無人跡,心中更急,便在雪地裡跪下來,虔心禱祝道:「弟子諸葛釗,因大亂將臨,心向仙俠,一直訪道,以便將來救世濟民。不想在此得遇仙蹤,倘蒙不棄愚魯,尚請再現仙顏,指示迷途。」

  話猶未了,他正直挺挺跪在雪地下,猛然聽旁邊老松樹上,有人冷笑道:「好沒出息的東西,既想學點什麼,人家已經露了臉,不會尋上門去嗎?只跪在這裡做矮人搗鬼有什麼用處。這是老柳,要是我,真不要你這膿包貨了。」

  說著,一聲長嘯,山鳴谷應,樹顛好似大鳥一樣,飛起一物,隨著臂聲搖曳而去。

  堵葛釗一聽語氣,知道有人在暗中指示,雖非所見老人,也決無惡意,跪在地下又拜謝一番,立起來一看,天色全暗,所幸雪光反映,尚可辨認山勢高下。

  再仔細一看,存身之處在崖下仰面看來,原是一座高峰,此刻得見全貌卻又不同,原來那是一條大嶺,綿亙很長,便從嶺脊上向前走去,又走了一會,大雪雖停,北風吹進,寒冷卻受不得。

  臉和手臂固然凍得發麻,內裡汗濕的衣服,更冷得好似冰雪一樣,不由的有點抖顫,正在撐持著走著,忽見巔側山下,有一兩點燈光閃爍不定。

  他精神一振作,寒意頓消,便打算向燈光走去,只苦於燈光在崖下,山勢又高,黑夜之間,更莫辨路徑,不由心中又急,自己盤算了一會,決計不顧一切,覓路下嶺,便趁著寒星映雪微光,摸索著向燈光隱現的方向走去。

  誰知,才走了不到二丈來遠,猛然腳下一空,身不由己的直掉了下去,不禁叫了一聲「啊呀」。便騰雲駕霧也似的。一直墮向山下,又覺得背上好象被什麼東西抓了一把,便立刻昏暈了過去。

  等到諸葛釗醒來之後,周身都不覺得怎樣,只背後微感痛楚,耳中似乎聽見有人正在議論,一個說:「我們老太君已經好多時沒有新鮮人心吃了,想不到竟有送上門來的,這一來倒教我們省事不少,也許巧啦,一下子就賞個二三十兩。」

  一個說:「老歪,別財迷心竅啦,山主不在家,這大雪天那有行人,會走到這裡來,不要又象上次一樣,和山那邊柳老頭兒有關,趕來將人要去不算,還要排揎我們一頓,山主不敢惹人家,卻拿我們下臺,當著來人責駡一番,還要埋怨我們多事,那就槽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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