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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因為知道「百花香雪」是「飄萍子」林中逸秘釀美酒,味醇香清,堪稱絕世!怎的這林中人所飲之酒,也叫做「百花香雪」?

  淳於俊一面疑詫,一面緩步入林,只見林中一塊大青石上,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神彩飄揚,約莫三十六七的中年白衣文士。

  雙方目光相接,淳於俊不禁又是一驚,因為對方眼神之內,含著一種極難加以形容,清狂脫俗的光輝,足可令人自慚形穢。

  遂趕緊稍整衣衫,長揖為禮,含笑道:「在下淳於俊偶作山遊,不想清渠落葉,擾及天上浮雲,尚希原宥,並請教先生尊名大姓?」

  白衣文士聽他報名以後,起立微笑答禮,兩道精芒隱蘊,不怒而威的目光,卻又複在淳於俊身上來回一掃,軒眉答道:「你這先生二字,稱呼得倒頗文雅別致。我姓白,草字江州,排行第二,你就叫我白二先生好了。我則沾光癡長幾春,叫你一聲淳于老弟!來來來,老弟先嘗我一杯百花香雪!」

  說完,便提起石上酒壺,替淳於俊倒了一杯色碧于雲的異香美酒。

  淳於俊沾唇略嘗,覺得此酒雖也涼沁心脾,但香味微嫌過濃,不及「飄萍子」林中逸所釀「百花香雪」那等清新淡雅。

  前擎杯目注白衣文士,微笑道:「淳於俊仿佛記得這百花香雪之名,是昔年遼東大俠飄萍子林中……」

  那位自稱白江州的白二先生,不等淳於俊說完,便自含笑說道:「飄萍子林中逸所釀的百花香雪,是純以積年上好臘梅蕊積雪,與新放百花合制,自願人間絕味,我則因前些日雪滿嶗山,一時高興,掃了不少梅蕊積雪,並偷來即墨城內大戶半缸卅年陳酒及一小盒百花精,東施效顰地胡亂混合一處,雖因酒質本佳,尚堪入口,但比起真正百花香雪那種清醇淡遠之致,又複宛如天上浮雲,與清渠落葉判然有別了。」

  淳於俊聽他侃為自承偷酒等事,不由更愛這位白二先生疏狂絕世,豁達無倫,把杯中酒一傾再盡,微笑問道:「淳于俊冒昧請問白二先生,是偶遊嶗山,還是世居此處?」

  白二先生又替淳於俊倒了一杯美酒,好象不甚在意地隨門答道:「我是偶游魯東,因聽說最近萬妙山莊有場異常精彩的武林勝會,遂特意多留幾天,想就便開開眼界!」

  淳于俊聞言笑道:「這樣說來,白二先生也是武林一派?」

  白二先生搖頭微笑道:「我雖然十年學書,十年學劍,但空自辜負歲月,于文武兩道,一事無成!倒是頻年流轉江湖,閱人甚多,對風鑒一技,略有所得。」

  話完,仔細向淳於俊臉上端詳半晌,並執著他左右雙掌,反復觀摩,輕歎一聲,又複說道:「淳于老弟,休怪白江州直言,以你五官氣色,及掌上指紋,推究起來,老弟出身富室,幼運安康,但生成俠骨,不耐平凡。膽肝照人,性情直率,終於飄零書劍,流徙江湖。縱然行仁會義,無愧於心,惟命宮魔蠍,似屬陰人。一生中難免紅粉知已過多,不容易跳出情海波瀾以外。」

  淳於俊這一路之間,委實既系情於長睡「天外之天」中的鐘素文,擔憂自己及「大力金剛」龐信,是否可以為她療傷祛毒,洗刷聲名,又關心負氣而別,不知道浪跡何處的林凝碧,是否可以在萬妙山莊大會上重逢?並解開那場突如其來,使自己莫明其妙的誤會。

  所以如今聽得白二先生說是自己一生難免情魔生障,紅粉牽愁,不由驚服不已,劍眉雙蹙地深深一歎。

  白二先生見淳于俊這般情狀,遂又微笑道:「白江州大概談言微中,勾動老弟愁腸,若不以萍水相逢見外,何妨一傾肺腑?」

  淳於俊自與「大力金剛」龐信,在陝西荒山夜雨,竟夕長談以後,早已拿定主意,于「萬妙山莊大會」,及都陽山不開谷口的「鉤劍比賽大會」等武林群雄聚集之處,覓機宣揚鐘素文的奇異身世遭遇,以作眾口流傳,逐漸改變江湖中對她的那種錯誤認識,故而見白江州發問,便立即搖頭苦笑道:「淳於俊雖然江湖閱歷甚淺,但白二先生松古月般的出群豐神,也令我一見便知是遊戲塵寰的前輩高人,何況所論之言,如見淳於俊肺腑,晚輩正有一段武林珍聞,欲向白二先生傾訴,並有所請教。」

  話完遂將「天外之天」的經過,與鐘素文身世遭遇,一一縷陳,並向這位白二先生請教,是否知道祛解鐘素文所服蜃珠淫毒之法。

  這位自稱白二先生的,並非真名,是本書中一位極其重要的武林奇俠。

  他的本來面目,且容筆者稍弄詭譎,暫時仍以白二先生稱之,但眼明讀者,只須稍加思索前後關連,即可有所覺察。

  白二先生雖未肯對淳於俊示以真相,但他平素極負淵博,認為凡屑江湖之事,幾乎無不通曉。不過關於鐘素文的這段纏綿故事,卻是他聞所未聞,所以聽得出神,並在聽完以後,愕然良久,方才出聲道:「凡事幾人知究竟?世間可怖是流言,江湖中誰不公認鐘素文一身集淫、怪、豪、狠、毒大成?雖然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但流言可畏,眾口爍金,要想替她洗刷名聲,弄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恐怕要在難字以上,再加上兩個難字。」

  話音至此,看了淳於俊一眼,搖頭繼續說道:「老弟與大力金剛龐信,所立願為鐘素文所做四事,無一不是難上加難,天香豆蔻,舉世才得三粒,一粒已為鐘素文服用,另兩粒在茫茫海宇之中,何處尋覓?起死回生靈藥,雖有千年雪芝,但風雷道長悶守拙的風雷八劍,神妙無方,豈可輕侮?洗刷名聲一事,看似極易,實則最難,只有那粒奇淫之氣,所孕蜃珠,算是老弟所問得人,白江州知道怎樣祛毒,不過這法兒,又屬難到極點?」

  淳于俊自於「天外之天」室內,與鐘素文相互淒豔無比溫存之後,那位絕代佳人的風華韻致,便幾乎無時不盤旋心頭。

  等到林凝碧莫明其妙地負氣一走,鐘素文身世大明,無形中淳於俊的一縷情絲,自兩者平平,轉變成鐘長林短。

  也許是鐘素文風華絕代,豔色傾城?也許是「情」之一字,魔力無邊,來不知其所以來?去不知其所以去?

  淳于俊明知鐘素文天生石女,求偶無緣,偏偏甘為這位殫智竭力效忠一切,以至於白二先生說出一連串的難字,淳于俊全聽在耳中。只聽得他有術祛除蜃珠淫毒,遂一迭聲地追問是何妙術?

  白二先生又是微笑道:「知己由來能換命,英雄難過情關,淳于老弟既然如此多情,白江州到時亦願助你解決一樁極難之事,不過你且聽聽這祛除蜃珠淫毒之法,是否容易辦到?」

  頓了一頓又道:「天下唯精忠至孝,或極端正直,方足驅淫。蜃珠秉天地奇淫之氣,深孕鐘素文腹中,除非能令她生吃一顆忠臣孝子,或正直俠士的新鮮人心,始足祛解,但其人既屬忠臣孝子,或正直俠士,則要生取生啖這顆新鮮人心,老弟怎能下得了手?鐘素文又怎下得了口?」

  這種祛除蜃珠淫毒之法,簡直把淳於俊聽得癡呆呆的,面帶苦笑,半語難答。

  白二先生伸手一拍淳於俊肩頭,舉杯含笑道:「淳于老弟,勸君更盡一杯酒,與你同消萬古愁。這種法兒確實太難,但不必過分憂心,也許那位大力金剛龐信,會在其他高明人士之前,求到另外祛除之法。」

  淳於俊無語可答,只可暫時撒開這段愁思,與那位白二先生,相互歡笑林中,暢飲他那仿造的「百花香雪」。

  這時漫天彩霞,均已消逝,沉沉夜色,挾著寒意俱來。淳於俊在皓月流光下,越看越覺得這位白二先生,神彩軼月,腹中更是博學,無論經史子集,詩賦詞章,以及武學一道中的各種功力,均極精諳,並時有微言奧旨,啟人沉思。

  淳於俊由服而欽,由欽而敬,心中卻兀自思索,這位白二先生,雖然到目前為止,除了在談話之間,表現出博學多聞,文武兼資以外,尚未顯示過所擅武功,高到如何程度。

  但憑自己眼力看來,此人鋒芒不露,英氣內斂,似乎決不在所見過的陶大杯,東瀛妙道,以及南荒睡尼,少林護法等一流名手之下。

  淳於俊既已生疑,言語中自然免不了旁敲側擊,涉及白二先生的宗派來歷,白二先生也早知淳於俊用意,推杯哈哈笑道:「淳于老弟,你大概也看出我這白江州三字,不是本名,但我本來面目,此時無法揭穿,否則定會震驚整個武林。好在姓名無非是使人與人之間,互相容易呼喚識別的一種符號而已,我既生性樂天,又對香山樂府素極傾倒,故而暫且權借那位曾任江州司馬,琵琶一曲,濕透青衫的白居易的名號。你便叫我白二先生,有何不可?」

  淳於俊知道象他們這等蓋世奇人的本來面目,若非自願揭穿,多問無非自討沒趣,只好滿口唯唯,但卻暗中盤算,怎樣才能設法使這位白二先生,稍展身手,自己或可從而窺出他幾分來歷。就在這洞念之間,白二先生忽然微吟道:「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琵琶……淳于老弟,你這玉面孟嘗四字,也是武林中後起之秀,适才與我談話,更聽出文武兩途,均頗深有根底,總應該對這首白香山的《琵琶行》不太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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