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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突地,「鬼塚主人」激越的聲音道:「你腰帶上別著的是什麼?」

  方石堅心頭一動,道:「是一位武林前輩贈送的一柄鐵劍!」

  「你……你說一柄鐵劍?」

  「是的,據說是柄前古仙兵。」

  「鐵劍!」那聲音使人聽了不寒而慄,是吼叫出口的:「誰送的?」

  「一位叫田大娘的婦人!」

  「田大娘?」

  方石堅又吃了一驚,期期地道:「是的,她還附帶贈送了一招劍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有如驚濤駭浪,滔滾不絕。

  「鬼兄,你……」

  「方老弟,你……你……見到她了?」

  「她……誰?」方石堅的聲音也跟著顫抖。

  「一個絕代佳人,三十出頭的女人。」

  方石堅然而悟,驚喜欲狂,禁不住簌簌直抖,大叫道:「兄台是『冷面書生』歐陽仿?」

  「不錯,不錯,哈哈哈哈,你都知道了,她在哪裡,我的小玲,她……」

  「蕭美玲,她……」

  「她怎麼樣?」

  方石堅驟然冷靜下來,能據實告訴他嗎?一個不久人世的人,讓他知道她為他發了瘋,讓他死不瞑目?讓他在死前隨這極大的痛苦?不!不!

  「她究竟怎樣了?」

  「……」

  「為什麼不回答我?」

  「她……」方石堅心頭一片狂亂。

  「她死了,是嗎?告訴我,不要緊,反正我也快走這條路了,說呀!」

  心一橫,牙一咬,方石堅順著對方的意思道:「是的,她已不在人世!」

  「她……她……死了?」

  「是的!」他的心似乎要滴血。

  「田大娘告訴你的?」

  「是的!」

  「哈哈哈哈,她死了,我的小玲先我而去了。鳴鳴鳴鳴……」他哭了,哭聲使人斷腸。

  困惑了武林達十年之久的「神燈」之主,居然會哭,誰相信?誰知道?

  「鬼塚主人」會是「冷面秀士」歐陽仿,方石堅連做夢也估不到。

  天下居然有這種奇絕怪絕的事,方石堅全碰上了。

  慌亂無主的情況中,「鬼塚主人」的哭聲不知什麼時候停止的,像是突然之間泄了氣,聲音變得很孱弱地道:「田大娘為什麼要送你這柄鐵劍?」

  「因為……她請小弟找你,她說,這柄劍天下獨一無二,兄台會主動現身。」

  「啊!她還說了什麼?」

  「她……她說……由兄台處理這柄劍。」

  「物在人亡事事休。老弟,劍……是你的了。」

  「這……」

  「用不著推阻,方老弟,她有沒有說,蕭美玲是如何死的?」

  方石堅躊躇了一會,道:「這……倒是沒有!」

  「好好,不能在天作比翼,但願地下成連理。小玲,她死得好……」

  語語含悲,字字斷腸,方石堅的鼻頭,起了一陣酸辣。

  「方老弟,你在什麼地方碰到田大娘?」

  「不遠,中平鎮的客店中。」

  「她不知道你的來歷,怎會托你辦這大事?」

  「這個……是……是由於一雙少女叫黑白雙妞的引起的,她們是一家人。」

  「黑白雙妞?」

  「不錯,兄台已經久不履江湖,可能不知道。」

  「小玲死後葬在哪裡?」

  「啊!這個……她沒說,小弟當時……不便問,也無須問。」

  沉寂了半晌,「鬼塚主人」的聲音又說道:「方老弟,你……到石阜這邊來,把神燈取下帶過來。」

  方石堅又是一陣激動,依言上石筍把神燈取了下來。強烈的珠光,耀目難睜,他只好反提在身後?朝不遠處的石阜走去。

  石阜隆起像一個碩大無比的饅頭,表面光滑無比,只有些著的苔痕。

  這便是所謂的鬼家,實在也象一座墳,只是少了墓碑。

  方石堅懷著激奇無比的心情,面對鬼塚,栗聲道:「兄台,你在哪裡?」

  「墓裡!」還是剛才的話。

  方石堅目光連轉,鬼塚渾然天成,連個罅疑都沒有,人怎麼進去?聲音,從哪裡傳出來?驚疑中,凝聲道:「兄台能讓小弟見上一面嗎?」

  「鬼塚主人」痛苦地道:「老弟,恕我無情,我們不能見面,寧可讓你保持一個神秘的記憶,不能使你看到醜惡的現實。我……不能答應你。」

  「這不太矯情嗎?」

  「不,鬼是不能見人的。人有人形,鬼有鬼形。」

  「兄台……真的慳於一面?」

  「方老弟,請你原諒,我不能答應。」

  方石堅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鬼塚主人」的聲音道:「老弟,你我的長相很相似,你何必定要看我本人呢?你現在就是我十年前的影子,這不盡夠了嗎?」

  方石堅點點頭,他記得田大娘說過,歐陽仿是個美男子,武功也是佼佼者,不然蕭美玲不會如此對他傾心,可是,他怎會做了鬼塚主人呢?心念之中道:「不見面也可以,但……怎麼說呢?」

  「老弟,我知道你的意思,請你別為此事煩心,我現在已經了無牽掛,隨時可以結束痛苦的人生旅程,而這鬼塚,也就是我埋骨的最佳所在,後事毋須料理。」

  「是的,小弟……還能說什麼呢?反正,這一世都是註定的,不過……有兩件事務請相告。」

  「說說看?」

  「兄台既然與蕭美玲姑娘約定,以神燈為記,而她沒有來,當年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唉!當初分手是因為發生了意外變故,情非得已!」

  「什麼變故?」

  「我遭人暗算,死裡逃生。暗算我的人,認定我已經作了鬼,而事實上,我也真的變成了介於人鬼之間的東西,再不能見人。」

  「暗算兄台的人是誰?」

  「算了,人死萬恨消。你說第二件事吧?」

  「第二件不必問了,兄台已說過是變故。」口裡說,眼睛卻不停地在掃瞄,就是無法發現鬼塚的出入所在,很可能,另有秘密的通道。

  「老弟,你知道鐵劍的來歷了嗎?」

  「聽人說過了!」

  「很好,物各有主,神物利器,是會擇主的。我是在慘遭變故之後,另有奇遇,所以才能活到現在,不然,早該離世了。現在,也是我倆訣別的時候了,相交一場,多少得給你留些東西,在你右前方不遠的第三梁石筍之下,有幾頁武功口訣,特地為你準備的。你拿了之後,全在石林陣中參修,功成再離。」

  方石堅內心又是一陣跳蕩。

  「這盞燈呢?」

  「就放在塚前,從現在起,將無人再看到神燈了。老弟,故事也告終了!」

  故事也告終了,真的結束了嗎?還沒有,只是歐陽仿這一段告終了。方石堅的腦海裡,又浮現瘋女蕭美玲的影子,她的故事也會終止嗎?

  他的心,為這不幸的一對而滴血。

  「兄台,兄台!」

  沒有反應,鬼塚寂寂,獨對西斜的淒冷夜月。一陣風過,方石堅打了一個寒噤,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刺骨的寒冷。

  再沒聲息了,這一場悲劇已告落幕。
  明月,孤寂無聲沉沒在遠處的山巔,黑暗統治了一切,只有神燈,照亮著周近崢嶸的石筍與渾圓的鬼塚。

  方石堅放下神燈,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右前方那根石筍之前,用手一摸,果然在石縫裡摸到一個小紙卷,他拿來揣入懷中。

  回轉身,眼前一片黑,神燈在這倏忽之間不見了,竟不知「鬼塚主人」是如何取走的。從此刻起,神燈是永遠消失了,除了方石堅之外,留給武林的,是一個神秘恐怖,而又永遠解不開的謎。

  方石堅背塚而坐,望著月落後開始放光的天邊孤星,腦海裡仍然是一片渾噩,一下子情緒是無法平靜下來的。

  他開始想——

  見到田大娘之後,該怎麼說,揭開神燈之謎嗎?還是設詞交代?

  蕭美玲那可憐的女子,將永遠活在夢中,直到生命之火熄滅。

  下山之後,立即奔赴芒山,叩謁「芒山老人」,問明身世仇家,然後便可憑所學解決恩仇。

  想到這裡,血行加速了。

  夜盡天明,方石堅開始參閱「鬼塚主人」留贈的武功秘訣。

  有一套掌法,一式身法,另一套劍法,都是奇絕武林之學。

  峰頂無水,也無法尋到食物,他不能久待。

  鬼塚,只是個石阜,天知道「鬼塚主人」是否真的在裡面,也許他另有秘密藏身之處,但這些已不重要了,因為神燈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歐陽兄,別,願你安息!」

  方石堅對著鬼塚喃喃出聲,當然不會再有反應,他判斷「鬼塚主人」在聽到自己謊說的蕭美玲的死訊之後,生之願望已絕,他當然不會再忍受痛苦,不用說,他提早結束了生命。

  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他不知道,他只是希望一個生已絕望的人,不再把更多的痛苦帶進墳墓。一個是將死的人,一個瘋子,重新見面已不可能,而且也屬多餘,讓蕭美玲在半瘋半醒中活下去吧。人能承受無限的折磨而不倒下去,所賴以支持的,只是那一絲絲的希望,誰剝奪了這一絲希望,便屬殘忍。

  方石堅懷著悽愴的心情,走出石林陣。

  他悵立在峰頂邊緣,望著初開旭日、含黛的遠山,對於人生,似有更深一層的了悟。

  太陽升上來,又落下去,再升上來……

  死亡孕育著新的生命,生命中包藏著死亡,這就是人生。

  於是,他引吭高歌:

  孤星寂,

  孤劍寒。

  誰悲失路?

  人海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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