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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去法,一路踉蹌,衣衫被藤棘撕成了破布條,肌膚創痕累累。

  日正當中,柴扉木屋在望。

  "爸、媽,昶兒回家了!"

  沒有反應。

  他急切地越扉而入,到了虛掩的屋門前,兩腳似有千鈞之重,提不起來,不得不停下來喘息。

  他不敢想像將要呈現在眼簾的將是什麼?他只暗暗默禱,希望這是一間空屋,照過去的例子,居處一旦被人發覺,父親立刻遷移,他希望這次也不例外,他相信父親的功力,自保是有餘的,一代"劍聖",豈同凡響。

  他自寬自解了一陣,卻敵不過現實的恐懼,依然冷汗直流。

  他膽怯得不敢踏入這日夜縈思的門檻。

  事實很顯明,若非是空屋,便是不堪想像。

  義僕陸叔一家三口的慘像,再浮腦海,他真正感覺到自己的軟弱,孤立無助,他不相信鬼神命運,而此刻,他多麼希望有神靈相助。

  陽光,從林空照向門庭,然而他看來是一片灰濛濛。

  如何去接受這現實?

  這虛掩著的門後面,是一幅什麼景象?

  他伸手想去推門,又顫慄地縮了回來。

  日色已把他的身影,移動了方向,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他如石像般僵立著,靈魂似已在軀殼之外游離。

  一聲梟啼,劃空而過,淒厲刺耳,朱昶連打了幾個冷顫,汗毛根根直豎,本來在深山之內,這本習以為常,但此刻聽在耳中,感受完全兩樣。

  命運是無法改變的!

  既成的事實也無法逃避!

  他終於想透了這一點,猛一咬牙,推門而入,一顆心吊到了口邊。

  屋內,所有的擺設井然有序,似乎沒有動過,也不見有什麼破壞或打鬥的痕跡,他深長地喘了一口氣,虛弱地扶住桌角,努力鎮定狂亂的情緒,頻頻擦拭額上的汗珠。

  呆了片刻,他才逐屋搜尋,一切是那麼安祥、平靜,差的是不見人影。

  提到口邊的心,一半回到腔子裡。

  這是什麼回事呢?

  如果舉家遷離,至少該帶細軟,照以前的例子,舊屋該付之一炬的。

  他折回內室,再次搜索,希望能尋出些蛛絲馬跡。目光觸及壁上父親懸劍的地方,不由陡然一震,那柄父親賴以成名的"聖劍"不見了。

  他茫然無主地坐在椅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突地──

  他想到了絕谷邊那緊急避難的秘窟,極可能,一家人全在那邊,於是,他迫不及待的起身離屋,越過一片遮天蔽日的莽林,絕谷在望,他急急地奔了過去,谷邊,是一片畝大的岩石地,僅是岩隙裡長了些野草。

  "血!"

  他驚叫一聲,楞住了。

  這一發現,使他的心又懸了起來,全身流過一陣顫慄。

  再運審視,一灘灘、一窪窪,血漬遍地都是,他朝血跡最多的地方走去。

  事實證明,此地業已發生事故,搏鬥的現場在這裡,只是吉凶未蔔。

  兩根斷指,凝在血漬中。

  朱昶登時血行加速,頭腦發暈,他俯身檢起那兩根斷指,只見切口平齊,是被利器所削,從指節來看,不是食中二指,便是中指與無名指,這斷指皮膚粗糙,顯然是屬來人方面的。

  一抬頭,不遠處現出一隻斷臂,是齊肩被削落的。

  朱昶咬緊牙根,拋了斷指,過去審視,單只衣袖,便已證明斷臂也是屬於來人。

  這場搏鬥,定然十分慘烈。

  來者是何方人物,是仇家,抑是……

  是"黑堡"人物嗎?

  除了"黑堡",他想不出當今江湖中,有這大的惡勢力,與父親作對。但這仇是如何結的呢?父親作以要逃避?這一點父親從未提過,無從忖測。

  從"神眼王中巨"的言語,以及態度各方面判斷,"黑堡"似乎在積極追索父親的下落,這證明"黑堡"極可能是仇家。

  血漬似已灑遍了這片岩石地,觸目俱是刺目的斑痕。

  緊靠谷邊一叢石筍之後,隱約露出一片衣角。

  朱昶心頭無端端地一陣狂跳。

  如果能有仇人遺屍,定可據以查出仇家是誰。

  他一個箭步竄了過去。

  "呀!"

  他狂叫一聲,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這一刻,天地變色,魂魄離竅,腦海頓時成了空白,什麼意念都不存在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轉,失神地坐起身來,雙目發直,望著眼前的大小四具屍體,不哭也不流淚。

  極度的悲哀,哭不能消減,淚水不能沖刷……

  父親、母親、弟弟、妹妹,悉被殺害。父親手中尚握著半截"聖劍",全身盡是創痕,完全成了血人,弟弟妹妹四肢不全,母親全身赤裸,手足被縛在四根木樁上,是被奸殺的,與陸叔的女兒小香同樣遭遇。

  世間還有比這更慘酷的事嗎?

  朱昶完全麻木了,他的靈魂,像是被活生生的剝離軀殼,一顆心,被慘酷的現實撕成了碎片。

  他不知道自己仍否活著?仍否屬於這個世界?

  他突地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那笑聲、如狼嗥、如梟啼,根本不似發自一個人的口,任何人聽了,都會毛髮倒豎。

  空穀回聲,令人不忍卒聽。

  不知何時,笑聲止歇了,空氣回復了死般的沉寂。

  朱昶兩眼目眥盡裂,血水順腮而下,臉孔是僵硬的,什麼表情也沒有。

  他搖搖不穩地站起身來,抽出鐵劍,倒轉劍尖,紮向心窩……

  當劍尖刺入皮肉的刹那,疼痛使他猝然清醒,大叫一聲:"我不能死!"手中劍隨之放落……

  驀在此刻──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誰說你不能死,你小子非死不可,哈哈哈哈……"朱昶陡然轉身,只見距自己不滿三丈之處,不知何時,站了三個怪人,一樣的高大奇偉,居中一人,額上長了一個三寸餘長的肉瘤,左邊一個面白如僵屍,右邊的更是獰惡,一臉落腮胡,鷹鉤鼻,掀唇露齒,雙目深陷,泛著熠熠青光。

  白麵怪人冷陰陰的道:"不算白等,總算等到了這小兔子,斬草必須除根!"鷹鉤鼻的馬上接腔道:"斬草不除根!來春必另發!"居中額長肉瘤的桀桀一聲怪笑道:"這一著倒被老大料中了,趕快辦完事上路……"朱昶的血行似乎一下子凝固了,目眥裂縫再度滲出血水,無比的恨毒,使他幾乎發狂,身形一欺,手中鐵劍挾畢生勁力揮了出去。

  劍出人杳,三個怪人,換了三個方位,快得肉眼難辨,似乎三人原本就站在三個不同的方位沒有動過。

  "桀桀桀桀……"

  "呱呱呱呱……"

  "哈哈哈哈……"

  三種不同但卻同樣刺耳的笑聲,震得朱昶耳膜欲裂。但此刻他已不計功力高低,生死利害,一心只要流對方之血。

  "報上來路?"朱昶狂吼出聲。

  居中那長肉瘤的怪聲道:"你還不配問老夫等的來路!""黑堡的走狗?"

  "去你娘的!"

  面無血色的怪人怒吼了一聲,揚掌便劈,其餘兩人幾乎不差先後的相應出手,三道撼山栗嶽的勁氣,匝地卷向朱昶。

  朱昶連回手的餘地都沒有,一個身形被平空卷起,向絕穀墜去,鐵劍脫手掉落。

  "便宜他了,哈哈哈哈……"

  "桀桀桀桀……"

  "呱呱呱呱……"

  三個怪人,疾奔而離。

  谷邊回復了先前的死寂。

  朱昶武功根基相當不俗,當被震飛的刹那,他意識到這一墜入谷底,勢非粉身碎骨不可,立即提氣輕身,猛力一折,旋向穀壁,怎奈這三個怪人的功夫太強,勁風把他卷離谷邊太遠,而穀壁平滑如鏡,毫無借力攀附之處,當身形旋回,勉強可觸及穀壁,卻無物可借,一碰之下,身形加速下墜,如殞星疾落。

  "一切就此結束了!"

  這是他最後一念,隨之,他被死亡的恐怖緊緊攫住。

  身軀劇烈地一震,他失去了知覺。

  穀頂岩石地上,一條紅色人影在徘徊,流連,時而發出一聲幽淒的嘆息。猩紅色的披風,被山風揚起,露出了窈窕的身段。

  她是誰?

  岩地邊緣靠林處,堆起了一座新塚墓,碑上刻的是:

  故 劍聖朱鳴嵩夫婦子女之 合塚

  紅娘子 敬立

  她,是江湖中的女煞星"紅娘子"嗎?

  她為什麼會在此地出現?

  她為什麼要為"劍聖"樹墓立碑?

  暮色蒼茫,紅色人影仍癡癡地站在岩地之上,口裡喃喃道:"他並非夭折之相,然而……"夜幕掩蓋了大地,山巒成了幢幢巨影。

  紅色人影不知何時消失。

  一陣炙熱之感,朱昶悠悠回魂,睜眼一看,自己躺在一個石洞之中,身旁是一堆熊熊的柴火,洞頂被煙薰得黑裡透亮,許久,許久,他才回復了些神智。

  他夢囈般的道:"我沒有死嗎?"

  一個蒼勁的聲音道:"你活定了!"

  朱昶吃驚地抬頭,想掙起身來……

  "別動!"蒼勁的聲音立刻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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