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武俠 > 玉嬌龍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九回 暗伏神機割恩遣婢 明昭毀辱捨命投崖(3)


  香姑也插話道:「梁大爺,去吧!就隨那馴馬手養老去,他會侍奉你一輩子的。」

  梁巢父猛然明白過來,他真是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就用手往頭上一擊,夾怨帶喜地自語道:「你看,我這腦子,真是老不中用了!」說完,他又不禁轉喜為悲,向西凝望,不覺老淚縱橫。

  過了一會,梁巢父才拭幹眼淚,轉過身來,對著玉嬌龍拱手說道:「多蒙玉小姐指點迷津,梁某將沒齒難忘。我這就下山到王莊去了。還望玉小姐多多珍重,萬事都是否極泰來!」同時又轉向蔡么妹和香姑,「二位姑娘的熱腸義膽,梁某亦已銘記在心了。後會有期。」他說完便轉身向後山走去。

  香姑自語般地說道:「梁大爺明天就可到王莊了。」

  玉嬌龍目送著梁巢父遠去的背影,神馳意逐,不禁惆悵滿懷。

  在回到廟去的路上,三人都默默地走著。在經過廟旁的崖邊時,玉嬌龍停下步來、望著崖下出神片刻,忽又回頭對蔡么妹說道:「我有一事相求蔡姐,我決定請廟裡老道為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道場定在三月初五那天最後上表圓場;我求蔡姐定于三月初五那天上山來陪我一陪。」稍停片刻,她又淒然說道,「從此以後,我倆恐就無見面之機了。」

  蔡么妹雖覺她神情有些異樣,話也說得過於感傷,但她體貼玉嬌龍眼前那難堪的處境,也就毫不猶豫地答應說:「好,我准來。」接著又安慰她說:「你也不必太往窄處想了。我和你近在颶尺,日子還長,哪有不再見而之理。」

  玉嬌龍深情地笑了,唇角邊卻留下一絲淡淡的苦味。

  玉嬌龍和蔡么妹分手後,帶著香姑回到廟內客房裡,她還沒坐定,香姑便迫不及待地問她道:「你怎能料定羅大哥是留在王莊的呢?」

  玉嬌龍:「從梁先生口裡,我才知道那是王爺專門養馬的王莊。羅大哥既然是馴馬手,理應住在王莊,王府裡哪能馴馬!」

  香姑:「你心真細,難怪少夫人時時誇你。」

  一宿已過,第二天一早,玉嬌龍臨行前命香姑將道長請到客房來,把自己欲給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一事,告知道長。道長見是侯府功德,當然滿口答應下來。玉嬌龍思忖片刻,又說道:「在這四十九天中,除亡母玉老夫人道場外,還請道長為陝西蒲城捕快蔡九加做一場,也要全堂法事,所需功德費用,一概由我派人送來。這兩場道場,均應定在三月初五那天上表圓場,我要親自上山祭奠。」

  道長一一應承下來。

  香姑在旁,心裡雖覺有些奇怪,認為玉小姐對蔡爺、蔡么妹不過出於一片好心,也就未便深問。

  玉嬌龍動身回府了。當她帶著香姑走出廟門,來到階前上轎時,她抬起頭來向廟壩四周茶棚看了一看。一瞬間,她所觸到的那百十道向她投來的眼光,一道道都顯得十分冷峻和尖厲,含有輕蔑和不恥,也帶有嘲謔與怒憤。玉嬌龍不禁打了個寒戰,心裡有如中箭一般,感到一陣寒透全身的劇痛。就在這一瞬間,她才完全明白過來,在京城,甚至在這世上,已經容她不得,已經沒有她存身和立足之地了。

  在回城的路上,轎子經過安省橋時,為了爭道,轎夫和迎面而來的一乘四抬大轎爭執起來。只聽對面那班轎夫,又是喝讓,又是斥駡,惡言惡語,盛氣淩人。玉嬌龍輕輕撥開轎簾窺去,見那乘座轎佩飾,不過一七品官眷所乘,若在平時,哪裡敢來和她爭道,可在今天,因自己所乘只是一乘輕便小轎,那班轎夫,哪把她放在眼裡,怒目橫眉,硬要逼她讓道。抬著自己的那兩名轎夫,平時仗恃侯門顯赫,也是驕橫成性,哪裡讓過人來,可在今天,只爭執幾句之後,也不報出轎主門第身份,便忍氣吞聲地退讓道旁,讓那班轎夫趾高氣揚地揚長而去。玉嬌龍如被唾面一般,屈辱、羞悔、忿激、傷痛一齊湧上心頭,她真感到傷心極了。

  玉嬌龍這時所感到的傷心,是她在這次小小的爭道糾紛中,才真正地感到了一向尊榮顯耐的侯門玉府,眼前已經衰落到何等地步!以致連自己的轎夫都羞于報出這個世家門第!這已經不是一般的人情冷暖和世態涼炎了。這是敗壞,這是玷污,這是蒙恥,這是受辱!玉嬌龍深深為自己的罪疚而感到痛不欲生了。

  玉嬌龍坐在轎裡,由震撼到悲痛,又由悲痛到沉思,她把自己兩年多來的所行所為,仔細反省一遍,她又陷入一片茫然與迷惘之中。她感到自己在玉府堂前是罪孽深重,是不孝子孫,但她又感到自己清白無暇,無愧於心。對於羅小虎,心裡則又是怨他,又是恨他;怨來恨去,她揪心的還是他的安危。只要一想到他自己的心裡總是被攪得一團煩亂,接著便是一陣無法禁鎖的神馳。玉嬌龍想起昨天在元君娘娘神像面前所許的誓願:但求保佑父親病癒;但求保估羅小虎平安,願減自己十年之壽。這時,她在轎裡重新設誓:自己寧願粉身碎骨,但求挽回玉門清譽,但求保得羅小虎平安。玉嬌龍耳邊又響起道長和梁巢父的那些話來:「只需從那崖邊一躍而下,便一切悲歡煩愁都解脫了!」「一塵道長就借此飛升仙去……」她眼前又出現了那峭削千仞的懸崖和幽深莫測的山谷。她從心裡發出一聲無聲的呼喚:「只有這條路了!」同時從她眼裡滾下了兩顆滾燙的眼淚。

  回府以後,玉嬌龍反而顯得比平時平靜多了。就從她進香回來的那天起,她又恢復了每天傍晚獨自到花園裡去散步的習慣。儘管玉府裡仍然籠罩著一片不祥的陰霾,哥哥玉璣總是避著不願見她,鸞英嫂嫂也經常愁苦著臉,臥病在床的父親每當她去問安時還是掉過頭去不肯望她一眼,可玉嬌龍似已習以為常,不再難堪在意了。

  轉眼已是二月初間,地上的積雪已經融化,枝頭上又開始冒出綠芽,吹來的風已帶有微微的暖意,春天又到來了。

  一天下午,玉嬌龍帶著香姑在花園亭子裡閑坐,忽見鸞英房裡的丫環向亭裡走來,手裡捧著一張貂皮,貂皮上放著一個木盆。那丫環上得亭來,給玉小姐請過安,稟告來意說:「老太爺原在西疆的舊部、烏蘇遊擊肖准派標下千總進京公幹,要他順便給老太爺請安來了。那位千總還說他還受烏蘇一牧民之托,順便給香姑捎來這兩件東西。少奶奶特叫我送了過來。」

  香姑一見到那兩件東西,臉色頓時發白起來。她忙接了過來,放在石桌上面,用微微顫抖的手抽開木盒,見裡面裝著的乃是一隻銀鐲。香姑對著銀鐲竟像呆了似的,愣著不動了。就在這一瞬之間,三年多前的一段情景又在香姑眼前閃現:……一個冬天的夜晚,父親病在床上,房裡沒有一簍馬糞和一捆柴火,香姑凍得發抖,蠟縮在牆角。哈裡木騎著大紅馬來了。

  送來了一袋麥粉和幾張羊皮。他把一張羊皮給香姑披在身上,半寬慰半逗樂地對她說:「先披上這羊皮,等我打了貂,再給你送張貂皮來。」香姑打從身上到心裡又才感到了一絲兒暖意……

  ……一個陰沉的早晨,母親病在床上,已經快咽氣了。香姑伏在母親身旁啼哭。哈裡木騎著大黑馬來了,送來了一些銀兩和草藥。母親掙扎著把戴在自己手上的一隻銀鐲取下遞給他,指著自己對他說:「代我替香姑好好保存,一切都拜託你了。」……

  香姑眼前這只銀鐲,就是母親臨死前交給哈裡木的那只銀鐲;這貂皮也是哈裡木曾說過要給她送來的貂皮。哈裡木怎會和軍營裡的人打交道?這千總究竟是誰?香姑呆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