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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尹獨行靜靜地道:「在那邊房裡。天大明後,我去買副棺材,讓人來收殮了她。」楚瀚道:「多謝大哥。」停了一陣,才道:「將棺木停在隔壁院子。我答應過她,要帶她回去大越。她會等我的。」尹獨行點了點頭。

  當日下午,尹獨行買了副棺材回來。楚瀚不讓旁人碰她,親手收殮了百里緞的遺體。他在東廠作獄卒時,時時見到仵作收殮犯人的遺體,過程並不陌生。他替百里緞換上一套白色的越族衫裙,那是當年百里緞老遠從大越帶回來的,她一直小心珍藏。楚瀚從西廠廠獄救出百里緞後,特意潛入宮中,從她的私人物品中取來,想在帶她回大越之前給她一個驚喜。如今雖已太遲了,至少這套衫裙可以永遠陪著她。

  他留意到百里緞的身軀非常瘦弱,自出獄以來,她一直吃得很少,幾年來都在舊傷病痛中掙扎度過。她從未放棄,從未叫苦,決意照顧保護自己,等候他有朝一日,帶她離開京城,回去他們心目中的大越。

  楚瀚將她輕輕放入棺中,望著她的臉頰良久,低聲道:「姊姊,世上沒有比你更美的人兒了。你放心,我一定會陪你一同回大越去的。」他吸一口氣,站直了身。尹獨行助他闔上棺蓋,扶他回到小院。

  楚瀚望向門外,低聲道:「天亮了,我的影子走啦。」說完雙手抱頭,緩緩倒在炕上。自從他將百里緞從死亡邊緣救回之後,她的身子便十分羸弱,命若懸絲,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真會失去這個如影隨形、貼心知意的身邊人。如今她走了,楚瀚感到半個自己也已隨她而去。如果自己還有許多時日可活,那剩下來的日子已變得十分簡單:當他了卻在京城的責任後,便要帶百里緞的棺木回去大越,找個好地方將她埋葬了,在她的墓旁陪伴她一世。

  §第七十四章 惡貫滿盈

  之後數日,楚瀚終日躺在炕上,頭腦昏沉,時睡時醒,無心飲食,也甚少起身。尹獨行請了徐奧來替他包紮傷口,自己也一直陪伴在他身邊。楚瀚身上的傷勢並不重,內心所受的打擊卻沉痛無比,幾乎將他徹底擊潰。他見到尹獨行守在自己身旁,偶爾也會想起紅倌,想起尹獨行的喪妻之痛,但兩人絕口不提關於紅倌和百里緞的事。尹獨行不時談談他的生意,談談京城瑣事,楚瀚則陷入一片沉默,往往整日都不發一言。

  這日尹獨行買了酒肉回來,想讓楚瀚吃頓好的,一入門,便見一個漢子坐在門檻上,一柄長劍橫放膝頭,殺氣逼人。楚瀚倚窗而坐,神色木然。

  尹獨行心頭一緊,知道這漢子絕非常人,定是武林高手一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跨入屋中,將酒菜放入廚下,來到門口,靜觀待變。

  但見那漢子須髯滿面,劍眉虎目,相貌威嚴。他冷然瞪視著楚瀚,沉聲說道:「我聽人說,京城有個幫汪直辦事的走狗,名叫汪一貴,冤害了無數正直大臣。我還聽說,此人向青幫索賄不成,竟出手血洗青幫成幫主一家。我從未想過,這汪一貴竟然便是你。楚瀚,這些惡事真的都是你幹的?」

  楚瀚仍舊木然望著窗外,沒有言語。

  漢子拔劍而起,歎道:「楚瀚,我真沒想到你會走到今日這地步!我傳你武功,豈是為了讓你去幹這些傷天害理之事!」語畢長劍遞出,直指楚瀚咽喉。

  尹獨行大驚,叫道:「住手!」快步沖上,攔在楚瀚身前。那漢子不願濫殺無辜,這劍便停在半空,剛剛觸及尹獨行胸口衣衫。

  楚瀚語音平靜,搖頭道:「尹大哥,你讓他殺了我吧。能死在虎俠劍下,我這一生也算值了。」

  尹獨行一怔,望著王鳳祥,脫口道:「你……你就是虎俠王鳳祥!」他自曾聽聞虎俠的大名,知道他手下專殺大奸大惡,如今他特地來殺楚瀚,情勢似已無可挽回了。尹獨行雖懂得一些拳腳刀劍,但心知自己這些三腳貓的把式,在虎俠眼中自是不值一哂,只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王鳳祥向尹獨行瞪視,喝道:「你是何人?快讓開了!」

  尹獨行念頭急轉,知道自己絕不能讓楚瀚死在虎俠劍下,留下惡名。他沉住氣,說道:「王大俠,我是楚瀚的結義兄弟尹獨行,是個珠寶商人。」他回頭望了楚瀚一眼,說道:「我兄弟摯愛的女子剛剛死去,他原是不想活了。」他轉回頭,凝望著虎俠,誠懇地道:「我無力阻止你殺死他。但我想請大俠聽我一言,聽過之後,要不要殺他,再請大俠決定吧。」

  王鳳祥將劍收回,說道:「楚瀚往年曾替我照顧愛女,並曾救過我愛女之命。我對他雖心懷感恩,卻也不能坐視他作惡多端,滿手血腥。你有什麼話,快快說出!」

  尹獨行吸了一口氣,說道:「我結識楚瀚,已有十多年了。他原是個流落京城街頭的乞兒,被三家村胡家收養後,練成了一身飛技。之後收養他的胡星夜身亡,他流落京城,入過廠獄,之後又被送入宮中服役,在梁芳手下辦事。」

  王鳳祥點頭道:「這些我都知道。身世艱難非他獨有,難道因此便可任意為惡?」尹獨行道:「自然不是。楚瀚是有苦衷的。你見到他時,應是他被迫離京的那段時日。即使在那時,他心地仍舊純善正直。你可知他為何離京?」虎俠搖了搖頭。

  尹獨行道:「他是為了保住被萬貴妃迫害的紀淑妃和剛出生的小皇子。」

  王鳳祥啊了一聲,說道:「便是當今太子麼?」尹獨行點頭道:「正是。當時萬貴妃派人來殺死小皇子,楚瀚恰好見到,一念仁慈,出手救了這對母子,相助掩藏。後來錦衣衛逼得極緊,他只好求助於懷恩公公出面保護。懷恩厭惡他身為梁芳爪牙,逼他離京,因此他那幾年才不得不在外遊蕩。」

  王鳳祥點了點頭,說道:「你說下去。」

  尹獨行道:「他之後為何會回到京城,也是受人所迫。太監汪直以紀淑妃和小皇子的性命為要脅,逼他回京,為自己效命。楚瀚原也不想屈服,但顧念小皇子的安危,又發現了自己的身世,才委屈跟隨汪直辦事。」

  王鳳祥道:「汪直這人同樣該殺。我下一個便要去找他。這人奸惡殘忍,楚瀚甘心為之所用,助紂為虐,豈可饒恕?」

  尹獨行道:「楚瀚甘心為汪直作事,一來是為了維護太子,二來則是因為……因為汪直乃是他的生身父親。」

  王鳳祥聽了,也不禁一怔,說道:「當真?」尹獨行道:「正是。汪直和楚瀚,都是廣西大藤峽瑤人,多年前一起被明軍俘虜回京,汪直淨身入宮,楚瀚則成了孤兒,流落街頭。楚瀚一心保護太子,為了維持在京中的勢力,與萬貴妃抗衡,只能昧著良心依附汪直,替他辦事。楚瀚身居高位,卻一貧如洗,積蓄全無,便是因為他將錢財全都分散給了受冤受害者的家屬。你說他殘忍無情,我卻知道他這幾年是委屈求全,顧全大局。」

  楚瀚再也無法聽下去,雙手掩面,說道:「王大俠,我在西廠幹下的惡事多如牛毛,早該自殺以謝世人。今日你殺了我,對我自是解脫。我對人世早已無所眷戀,只唯獨掛心太子的安危。」

  王鳳祥問道:「那麼成家血案呢?」

  尹獨行不知其中詳情,望向楚瀚。楚瀚神色黯然,低聲道:「不是我幹的。我奉汪直之命去向成幫主索賄,成幫主打算花錢消災了事,我為了幫他湊足數,送了幾件當年三家村的寶物給他,讓他拿去變賣。沒想到離開武漢後,我們便被青幫中人追殺,受傷逃回。我著實不知道是誰下手的。」

  王鳳祥站在當地,放低了劍,沉思半晌,才道:「你二人今日若有一句虛言,我必定回來取你們性命。」他望向楚瀚,語氣已緩和許多,問道:「他說你摯愛的女子剛剛去世?」

  楚瀚搖頭不答。尹獨行代他回答道:「她是在青幫的圍攻中受傷喪命的。這女子是楚瀚的知交,曾為了保護他和太子在廠獄受過酷刑。楚瀚救出她後,兩人便相依為命。我們五日前才將她收殮了。」

  楚瀚聽在耳中,心中又如刀割一般劇痛起來。儘管尹獨行是他最親近的朋友,對他的生平瞭解甚深,但即使是尹獨行也不可能會明白他和百里緞之間那份奇特的情感,他們在靛海中培養出的死生與共的交情,但是這些都已不再重要,因為百里緞已經不在。

  王鳳祥點了點頭,站起身,說道:「楚瀚,我不殺你。不是因為你作惡不多,而是因為你真有苦衷。太子之事,足見你有忠有仁。」他頓了頓,又道:「但我勸你大義滅親,早日除掉汪直,任其為惡,總有一日會惡貫滿盈,下場更慘。」

  楚瀚低下頭,說道:「王大俠,世間必得有你這般的俠客,方能維護天地正氣。我從來便不是俠義道上的人物,如今走上了這條路,不能怨怪他人,只能怪我自己。我若有足夠本領,便不需以作盡惡事來保住太子了。」

  王鳳祥凝視著他,問道:「你為何要保住太子?」

  楚瀚已為此事思考了很久。他回想張敏的死,母親的死,百里緞所受的酷刑,自己屈從汪直後所幹的種種惡事,以及在汪直手下無辜受戮的上百冤魂。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讓泓兒可以保住太子之位,將來登基成為皇帝麼?是因為泓兒是他的親弟弟麼?是因為他希望泓兒登上皇位後,自己能從中得到好處麼?不,他知道一旦泓兒登上皇位,他便會立即陪伴百里緞回去大越。他心中的答案漸漸清明,緩緩說道:「如今政局混亂,正道不彰,全肇因于皇帝昏庸,宮中妖魔鬼怪充斥。泓兒今年十三歲了。我眼看著他長大,知道他是個聰明正直,仁慈善良的孩子。他以後定會斥逐邪佞,任用賢臣,作個好皇帝。」

  他說這話時神情堅定執著,語氣中充滿了希望和信心,王鳳祥聽了,也不禁動容。他靜默良久,才道:「但願你所言成真。」

  王鳳祥將長劍背在背上,深深凝視了楚瀚良久,才轉身出門而去。他這一生殺死的惡人不計其數,每殺一人前都有著十足的自信,知道殺死這人後,這世界將會更平和美好。然而當他面對楚瀚時,卻無法下手;楚瀚在他和雪豔處境艱危之時,曾盡心相護,甚至救了他們愛女的性命,可說是他的恩人。他知道楚瀚的為人,但他也清楚西廠這幾年來罄竹難書的罪惡。王鳳祥緩緩步出磚塔胡同的院子,心中百感交集,暗想:「或許楚瀚是世間唯一一個心地純善的惡人!」

  又過數月,楚瀚的傷勢慢慢恢復。他不知道王鳳祥作了什麼,但青幫中人自此再未來找他尋仇。他聽說青幫的王聞喜揚言為幫主報仇,四處追尋仇家,且坐上了幫主之位。楚瀚猜想,或許找不到仇家,積蓄幫中的危機意識,才能讓王聞喜的地位更加穩固。

  然而這些事情,楚瀚都不怎麼在意了。他只一心一意防備萬貴妃,保護太子,以及等待自己的死期——也就是他跟百里緞重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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