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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紅倌之死,已讓楚瀚低沉沮喪,但太子對他的不諒解,才是對他最沉重的打擊。百里緞從未見過他如此鬱落痛苦,只能儘量陪伴在他身邊,不斷對他道:「總有一日,太子會明白你的苦心的。總有一日,你會知道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楚瀚只是搖頭,痛哭說道:「他永遠不會諒解我的!我永遠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抱抱我親愛的弟弟,親吻他的小臉了。他永遠都會這麼痛恨我,將我當成毒蛇猛獸,奸險小人,他連我的面都不肯見了!」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大卜仝寅當時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當年在南昌城外再次見到仝寅時,仝寅曾經沉重地對他說道:「往後的年歲,可需委屈你了。你得作許多你不願意作的事,將成為你最不願意成為的人,但你成就的會是件大事。你要記著,悲歡離合總無情,是非善惡豈由己?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麼?是麼?楚瀚不斷詢問自己:這一切真的是值得的麼?

  之後數月,楚瀚情緒極度消沉低落,往往徹夜無法入眠,時而焦躁,時而憂鬱,時而痛哭。他開始藉酒消愁,百里緞常常半夜起身,見到楚瀚坐在桌旁獨飲,雙目通紅,地上放著兩三個已喝空的酒罈。

  多日之後,百里緞再也看不下去,一日她將家裡所有的酒都拿去倒掉,楚瀚來找酒喝時,她打了他一個耳光,喝道:「你該醒醒了!這樣醉生夢死下去,你這條命很快就要送掉了!」

  楚瀚微微一驚,伸手撫著臉,低下頭,眼中淚水泫然欲落,說道:「死就死吧,我本來就不想活了。」百里緞提高聲音道:「胡說八道!你怎麼能死?你死了,太子怎麼辦?你記著,你不會比我早死。要死,也該我先死。」楚瀚搖頭道:「誰早死,誰晚死,哪能說得定?」

  百里緞神色卻十分嚴肅,說道:「世間壞人早死,好人晚死,這是天理。我是壞人,你是好人,因此我一定比你早死。」楚瀚不禁失笑,說道:「好姊姊,我怎能算是好人?」

  百里緞凝望著他,說道:「你當然是好人。你為太子付出了這麼多,是為了什麼?是為了你自己麼?」楚瀚搖了搖頭。百里緞問道:「那是為了什麼?」

  楚瀚道:「我是為了太子。我希望太子有一日能登基,能成為一個好皇帝。」百里緞望著他,說道:「楚瀚,你出身三家村,擅長取物。你可知道你此刻在取什麼?」楚瀚聽她這一問,呆了好一陣子,才道:「我保護太子,是希望能為太子取得天下。」

  百里緞道:「不錯!你在謀取的,正是天下。你要謀取的事物太大,自不免遇上諸般挑戰折磨,經歷種種痛苦煎熬,如今這算得什麼?你若連這一點兒苦都忍不得,又怎能保護太子,成功取得天下?」

  楚瀚聽了,如夢初醒,一時甚覺慚愧,開口說道:「姊姊,我知道了。就算太子恨我惱我,我也得保護好他。我若就這麼死了,太子的情勢將萬分危險,一切也前功盡棄了。」

  百里緞點了點頭,眼神轉為溫柔,伸手輕撫他的臉頰,說道:「正是。因此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堅持到底,不能放棄。知道麼?」

  楚瀚握住她殘廢粗糙的手掌,心中感到一陣難言的驚悚哀慟,已有那麼多人為此喪命,為此犧牲。百里緞說得對,他們都不會讓他放棄的。

  在百里緞的督促鼓勵之下,楚瀚才勉強振作起來。又過數月,汪直忽然傳信回來,說他就將返回京城。楚瀚甚是疑惑:「他這幾年大都在宣府監軍作戰,忙得不亦樂乎,不知為何抽空回京?」當即出城迎接。

  汪直率領一隊錦衣衛乘馬回京,楚瀚在城外設宴為一行人接風。但見汪直面容雖有些疲倦,但神采奕奕,顯然仍熱衷於邊戰兵事。汪直見到他,竟然並未劈頭就罵,反而誇讚道:「一貴,這些日子來,你鎮守京城,穩定大局,好讓邊將能夠安心作戰,功勞著實不小啊!我定要在萬歲爺面前詳述你盡忠職守,一心報國。」

  楚瀚唯唯稱是,心中暗暗擔憂,知道汪直已逐漸陷入自己編織的幻夢之中,無法自拔。自從汪直離開京城、赴北方監軍以來,他便將自己當成了個手握軍權、戰功彪炳、威霸一方的元帥。事實上成化皇帝雖縱容他在外作威作福,卻從未忘記過他宦官的身分,因此他既不能如王越、陳鉞等封公封伯,也不能升官,最多不過是加點祿米,但汪直卻沉醉其中,以為自己舉足輕重,天下安危都系於他的一身。這時他對楚瀚說話的口氣,便似一個大統帥對屬下的安撫鼓勵之辭,只聽得楚瀚啼笑皆非。

  在楚瀚眼中,汪直在京城的地位已開始受到威脅,萬貴妃靠著首輔萬安的支持,勢力漸增,而掌管東廠的尚銘也逐漸向萬貴妃靠攏。如今汪直遠在邊疆,少在皇帝身邊出沒,影響力自然減低了許多。

  楚瀚將心中憂慮說了出來,希望汪直留意。汪直卻不屑一顧,揮手道:「這些都是小事,你自己擺平了便是。我倒有件大事,要你去辦。」楚瀚見他聽不進去,甚感無奈,只能道:「汪爺請說。」

  汪直道:「你知道青幫麼?」楚瀚一呆,說道:「自然知道,那是在大江南北包辦船運漕運的江湖幫會。」

  汪直道:「我聽人說,青幫的頭子成傲理胸懷大志,正招兵買馬,想要起兵篡位,你去將這件事情查清楚了,回來詳細報告給我知道。」

  楚瀚聽了,不禁怔然,沒想到汪直會愚蠢無聊到此地步,將這等無稽傳言當真去辦,但也只能躬身道:「謹遵汪爺指令。」

  汪直又低聲道:「這件事皇帝非常重視,你一定得好好去查個清楚。」

  楚瀚長時間在京城經營,在皇宮中也佈滿眼線,清楚知道成化皇帝根本沒聽過這等傳言,即使聽見了,想必也不會當真。但聽汪直說得煞有介事,楚瀚心想:「他大約是怕失去皇帝的信任,想搞出件大事兒來,彰顯他消息靈通,辦事能幹。」

  然而指稱一個江湖幫會的幫主意圖起兵叛變,實在無法令人信服。他也不多說,打算自己去擺平了這件事。汪直卻又叫住了他,說道:「你去武漢,在青幫總壇調查一番,出手抓起了他們那姓成的幫主。他若不坦承企圖叛變,就讓他在西廠多待一段時日,他總會招的。」

  楚瀚不禁苦笑,他可不似汪直這般天真,熟知青幫不但幫眾逾萬,人才濟濟,而且成傲理和手下幫眾不乏武功高強者,就算派出幾百名錦衣衛前去圍捕,也不可能捉得住成傲理。這麼一鬧,原本沒想過叛變的青幫搞不好真要叛變。他正動念頭該如何處理此事,汪直又道:「我明日便啟程回宣府,你好好處理此事,儘快派快馬來向我報告。」楚瀚點頭應承。

  汪直又吩咐道:「我在城中御賜的那座宅子,還沒整修完成。你幫我盯緊一些,我下次回京,便要住進去的。你跟他們說,一切佈置裝潢,挑最好的料,用最好的工,一點也別儉省。」

  楚瀚知道皇帝因汪直邊戰有功,賜給他一座占地數百頃的大宅,正大興土木,重建裝修。他哪裡有心去替汪直監工佈置,隨口答應了。

  他送走了汪直後,對青幫之事甚感棘手,決定啟程去往武漢青幫總壇,見機行事。百里緞甚是擔心他,便跟以往一般,蒙面黑衣,與他同行。

  ***

  不一日,二人來到武漢,楚瀚讓百里緞在城中等候,自己單獨去見成傲理。他知道西廠惡名昭彰,江湖武林人物對這等朝廷鷹犬走狗甚為不齒,便沒有端出汪一貴的名號;來到青幫總壇時,只說三家村故人楚瀚求見成幫主。

  他擔心成幫主老早忘記了自己這號人物,沒想到話傳進去之後,成幫主很快便請他入內相見。一隔十餘年,成傲理此時已有四十多歲,鬢髮略白,神態也比當年在京城相見時老成持重了許多,但舉止中的英俊風流可絲毫未減。成傲理竟然仍記得楚瀚這人,盛情相迎,待他著實客氣,擺下筵席為他接風洗塵。

  楚瀚甚少跟江湖人物打交道,行事甚是謹慎小心,宴飲完後,他對成傲理道:「兄弟從京城來,乃有機密要事想向幫主稟報,可否請幫主摒退左右,容我密稟。」

  成傲理點了點頭,揮手命其它陪席的手下退去,只留下親信趙恨水和王聞喜二人,侍立在他身後。楚瀚隱約記得當年曾在京城的舊操練場上見過兩人,他們那時還只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人,如今兩人年紀也不輕了;王聞喜仍是往年精明幹練的模樣,留著兩撇八字鬍,趙恨水卻肥胖了不少,不復是當年輕身功夫了得、攀爬旗杆的剽悍少年了。

  楚瀚便說出自己在汪直手下辦事,現任西廠副指揮使等情。三人聞言,都不禁驚詫,他們只道這青年是個出身三家村的高明飛賊,卻沒想到他竟然在京城擔任這麼高的職位,更且是惡名昭彰的西廠鷹犬。王聞喜臉上立時露出鄙夷之色,趙恨水則顯得十分戒慎,唯有成傲理面色絲毫不改,仍舊微笑望向楚瀚。

  楚瀚最後道:「在下替汪公公辦事,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這回派我來武漢,是為了讓我調查青幫是否意圖謀反。」

  成傲理聽見「意圖謀反」四字,微微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楚兄弟說笑了。我青幫專替官府承運米糧,攢那微薄的漕運船費,僅僅夠讓兄弟大夥兒養家糊口。幫中兄弟雖多,但都是些安分守己的船夫苦力,我們奉承巴結官府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有絲毫反叛的念頭?」

  楚瀚歎了口氣,說道:「成幫主,兄弟雖身在官府,但出身三家村,對江湖中事略有所知,對武林中人也素來敬重。汪公公這回的指示,確實讓我為難得很。無論什麼武林門派,江湖幫會,彼此爭雄逞強是不免的,但大約沒人會真去幹什麼造反篡位的事兒。我特此來告知幫主,便是想與您商量,該如何化解這場無謂的胡鬧才好。」

  成傲理聽了,一時沒有回答,卻轉頭望向兩個左右手,顯然想知道他們的想法。

  王聞喜上前一步,說道:「汪公公跟我們青幫近日無冤,往日無仇,怎會無端找我們開刀?難道這其中有奸人挑撥?還是幫中出了叛徒?我們定要揪出那挑起事端的小人,好生教訓他一頓!」

  成傲理點點頭,並未置評,轉頭望向趙恨水。趙恨水道:「青幫近年好生興旺,在京城的生意也愈作愈大,可能因此招惹同行嫉妒,向宮裡的人傳遞消息,藉此敲詐我們一筆,好達到打擊本幫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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