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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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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瀚送走了大祭師,心中甚是輕鬆得意,回到家時,卻見百里緞神色凝肅,說道:「尹大哥送了急信來,要你立即去龍遊一趟。」 楚瀚感到一陣不祥,立即出門,百里緞怕他出事,也跟著去了。二人連夜趕到浙江龍游,來到尹家門口時,但見門口掛著黑布,楚瀚心知不好。他闖入門中,見到尹獨行獨坐在大堂上,臉色雪白,雙眼紅腫。楚瀚直沖到他身前,尹獨行低下頭,眼淚雙垂,啞著聲道:「紅倌死啦。難產,是兩日前的事。」 楚瀚如遭雷擊,呆在當地,一股深沉的痛楚湧上心頭,喃喃道:「紅倌死了!紅倌死了!」 尹獨行抱頭哭道:「紅倌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楚瀚見他傷痛欲絕,心中悲痛也如洪水傾瀉一般,再也難以壓抑,上前緊緊抱住了他,兩個好友相擁痛哭。 此後數日,尹家忙著辦紅倌的喪事。楚瀚感到整個人都如掏空了一般,呆呆地坐在角落,誰也不理,一句話也不說。直到喪事辦完,他才恍恍惚惚地來到紅倌的墳前,見到墓碑上寫著「尹府榮氏之靈」,連紅倌兩個字也未曾出現。 紅倌何許人也?時至今日,早已無人記得。當年紅冠京城的刀馬旦,女扮男裝傲視戲曲界的奇人,不足以述說紅倌傳奇的一生。楚瀚心中記得的仍是那個十五六歲時的紅倌,身負驚人藝業,面容俊俏,舉止瀟灑,性情爽朗,背地裡卻是個孤苦而又高傲的少女,心底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無法忘記她窗外那株夜來香迷人的香味,她的軟語膩愛,她的豪爽嬌癡,和那許許多多與她共度的夜晚。這是他記憶中永遠不會褪色的一段美好時光,也或許是他心中僅存的一段美好時光。 他這一生眼望著過去美好的記憶逐漸轉化成痛苦:可喜的小妹子胡鶯成了嘮叨苦恨的怨婦;三家村舊時的藏寶窟變成一片怵目驚心的廢墟;父親汪直兇惡奸狠,母親紀淑妃被迫自盡;百里緞淪為殘廢;胡月夜和上官無嫣自私陰險的面孔……但他知道無論這世間的人事物有多麼醜惡,他都得撐下去,為了太子,為了對得起母親的在天之靈,他仍得回去京城,回去替汪直辦事,主掌西廠。 想到此處,他不禁崩潰痛哭起來,如果紅倌還在世上該有多好!即使她不在自己身邊,即使自己此生再也見不到她,只要知道她活著並且活得很好,對他來說都是莫大的安慰。為什麼世間美好的事物都得如此殘酷地經歷成住壞空,為什麼世間萬物終歸無常? 不知何時,尹獨行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默然不語。兩人靜了許久,尹獨行才道:「十多年前,你們在京城的往事,我都知道了。她走前要我轉話給你,說她不曾忘記你當年為她摘采夜來香的情誼。」 楚瀚聽了,心痛如裂,掩面泣道:「她不該對你說這些。」 尹獨行搖頭道:「不,她該說。我是她丈夫,我從不介意她的出身,又怎會介意她的過去?」他閉上眼睛,說道:「我只道世間沒人能明白我為何如此重視她。如今她走了,如今我反倒慶倖世上還有你,只有你能完全明白我心中的悲痛。」 楚瀚感到一顆心如同被撕裂了一般,伸手緊緊握住尹獨行的手,泣不成聲。良久,他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抹去眼淚,抬頭再望了紅倌的墓碑最後一眼,說道:「大哥,我該去了。」尹獨行歎了口氣,說道:「我送你一程。」 尹獨行直送楚瀚到了鎮外,望著他上馬而去。此時已是傍晚,尹獨行望見暮色中,野地裡,一騎正癡癡地等候著。黑馬上的黑衣乘客戴著帽,蒙著面,見到楚瀚縱馬馳過,便緩緩在後跟上。尹獨行歎了口長氣,他知道那是百里緞,楚瀚的「影子」。 尹獨行明白,儘管楚瀚如今已是威風八面的西廠副指揮使,統領西廠,掌控生殺,但他心中的苦悶無奈卻只有日益加重,若非有百里緞跟在他身邊,他只怕老早便要自戕了。 §第七十二章 挑釁青幫 楚瀚回到京城後,低沉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多久,他收到汪直傳回緊急命令,告知其心腹兵部尚書王越秘密傳訊至宣府,說尚書董方、薛遠和侍郎滕昭、程萬里等人秘密上書皇帝詆毀自己,要楚瀚設法冤害他們,將他們逮捕,下入西廠廠獄嚴刑拷問。 楚瀚感到意興闌珊,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照汪直的指示去作,陷害了這幾個正直敢言之士,下入廠獄拷打一番,捏造幾份口供,分別判了罷黜、貶官、流放等罪名。一時西廠氣焰又起,朝中大臣原本便懼于汪直的威勢,此刻知道他即使人不在京城,但眼線爪牙仍多,皆噤不敢言。 這日晚間,楚瀚潛入宮中探望太子。太子見到他來,似乎並不很高興,只淡淡地道:「你來了。」 楚瀚見他臉色不豫,問道:「殿下,今日身子可有什麼不適麼?」 太子這時已有十三歲,舉止言談已如大人一般了。他直望著楚瀚,眼神滿是威嚴,沉聲說道:「今日謝師傅跟我講課時,說他的好友董方被西廠陷害,下獄拷問,更被判刑流放邊疆。你說,這是真的麼?」 楚瀚一聽,背上冒出冷汗,低頭說道:「確有……此事。」 太子神色又是憤怒,又是不解,說道:「瀚哥哥,你為什麼要作這種事?汪直這人囂張跋扈,我不懂父皇為何如此信任他,對他言聽計從,還派他出去邊疆領兵征戰!像汪直這樣的奸佞之徒,你為何要替他辦事,助紂為虐?」 楚瀚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他怎能告訴太子,今日的太子之位,全是靠了汪直的勢力才得以保住?如果沒有汪直,沒有楚瀚替汪直辦事,萬貴妃老早便將他這個太子廢掉了。這些話他當然不能說出,也不能期待太子明白這場宮廷鬥爭背後的暗潮洶湧,便又閉上了嘴,低頭不答。 黑貓小影子睡在角落暖爐旁的坐墊上,牠似乎能感受到兩人之間緊繃的情勢,抬頭望向楚瀚,目光中帶著深沉的哀傷眷戀。牠較之前又老了一些,近來已很少離開太子的臥房。牠想跳下地,來到楚瀚身邊,卻已沒有力氣移動,仍舊躺在那兒。 太子甚是激動,轉過身去,背對著楚瀚,說道:「你今後不要再來見我了。」楚瀚瞥見太子臉上厭惡鄙夷的神色,不禁心痛如絞,忽然想起太子還是嬰兒之時,自己整日保抱哺喂他的情景;及至他五六歲時,自己常常讓他坐在肩頭,帶他出宮遊玩的種種往事。但現在太子已不是孩子了,他已經懂事了,開始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麼陰暗卑污,多麼傷天害理,罪大惡極…… 這些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楚瀚倏然驚覺,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形象已全然毀壞了,不論時光如何移轉,太子往後都將認定他是和汪直一樣的殘忍奸險之徒,這一切都已無法挽回。楚瀚咬著牙關,低聲說道:「謹遵殿下之命。」悄然退出,離開仁壽宮時,眼中已噙滿了淚水。 小影子忽然跳下坐墊,想追上楚瀚,但楚瀚卻已去得遠了。小影子坐在窗口,向窗外觀望了許久。太子不悅地道:「不用等了!他不會再回來的。」小影子聽了,回頭望向太子,慢慢走回坐墊,重新睡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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