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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楚瀚聽了,不禁極為驚訝。他聽聞虎俠的大名時,只知道人們對他的絕世武功敬佩無已,對他的性格則褒貶不一,有的說他重義輕生,有的卻說他偏激執著,然而不論褒貶,人們言語中對他都充滿了敬畏。楚瀚卻料想不到,虎俠和自己一樣,年輕時也曾蹲過黑牢。

  王鳳祥俠續道:「這兩年中,多虧一個好友四處奔走,終於湊足了錢,將我贖出了牢獄。武林中人都笑我是個蠢蛋廢物,若非武功太差,不然怎會被衙役捉住關起?也有人鄙夷我曾坐過牢,視我如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那時有位魯東大俠竇廣收留了我,百般討好於我,盼我替他效命。不多久,我便發現這人表裡不一,俠義名聲雖響亮,暗地裡卻無惡不作。我揭穿了他的假面具,令他身敗名裂,卻被武林同道說我這是恩將仇報,狗咬主人。」

  他說到此處,苦苦一笑,又道:「從那時起,我便知道世間的是非黑白,不是由人們評說出來的。是非黑白只存在我自己的一念之中,我不再依附任何人。至今我仍保持這個信念,如果我的良心不讓我作什麼,我便絕對不會去作;而如果我的良心告訴我該去作什麼,我便勇往直前,寧可讓天下人指責恥笑,也要堅持到底。」

  楚瀚專注而聽,心中激動,說道:「我現在才知道,虎俠的這個『俠』字是怎麼來的!」

  王鳳祥哈哈大笑,說道:「今日人們稱我虎俠,昨日卻喚我『囚徒』、『走狗』,明日說不定又叫我『虎賊』了。我對於他人的評價稱謂,只當它是個屁。百年之後,誰知道後世會如何看待我這個人?或許徹底將我遺忘了,或許當我是千古罪人。但是人生在世,哪能去理會這許多?我只求自己心安理得,每日喝得下酒,睡得著覺,那就是了。」

  楚瀚聽了,不禁暗暗點頭。他自小到大,從沒有人教導他作人的道理,也從沒有人勉勵他成為英雄俠者。然而虎俠的這一番自述,卻讓他豁然開朗,原來人是該這麼作的,俠客是該這麼當的。他第一次體悟到:自己學了這一身的飛技取技,絕非命中註定要作一輩子的飛賊偷子,端看如何運用而已。

  王鳳祥抬頭望向天際,說道:「我今日盡我所能,保護雪豔姑娘,不只是因為她是我的伴侶,為我生了孩子,而是因為我打從心底敬重她是個光明磊落的奇女子。或許許多年後,歲月會證明,雪豔今日所作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楚瀚抬起頭,露出笑容,說道:「王大俠,我明白了。你是個俠者,你有你的堅持。我是個乞兒出身的飛賊,但心中嚮往俠者的風骨,也有我的作法。」

  王鳳祥一笑,問道:「是麼?你打算如何?」楚瀚道:「這一路上,我請兩位作我的客人。我一定好好地護送兩位和令千金到廬山去,找到揚鐘山大夫。」

  王鳳祥笑了,縱馬馳近,伸出手來,與楚瀚雙手互握。楚瀚心中感動,知道王鳳祥是真正將自己當成朋友了,暗暗下定決心:「我定要保護他們周全,不讓他們受到半點損傷。」

  楚瀚果然說到作到。他下手偷盜了一筆為數不小的銀兩,扮成個富商,租了兩輛大車,購置了一些布匹,讓王鳳祥、雪豔和儀兒坐在大車中,以布匹作為掩護。他一路小心謹慎,撿最不起眼的市鎮客店留宿,張羅飲食衣物,將三人照顧得無微不至,讓王鳳祥得以安心養傷,雪豔也能專心照顧女兒,休養身體。即使沿途不斷有武林人物前來盤問追查,楚瀚總能不露破綻,不動聲色地設法將人引開。這一段路走下來,即使正派武林中人緊緊搜尋,幾乎沒將地皮都翻了過來,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雪豔的半點蹤跡。

  王鳳祥對楚瀚的這番心意十分感動,這晚他喚了楚瀚入房,問他會些什麼武功。楚瀚說了自己在三家村中所學,說來說去都不外乎飛技和取技。虎俠暗暗搖頭,心想:「這孩子除了輕功和偷竊手法外,什麼也不會。」問道:「受人攻擊時,你如何保護自己?需要制服惡人時,你如何出手?」

  楚瀚搔搔頭,說道:「受人攻擊時,我便逃走;制服惡人,我是不會的。我們三家村家規極嚴,只可出手取物,不可傷人殺人。」

  王鳳祥道:「我並沒要你傷人殺人,只要你懂得自保和制服惡人。你飛技雖高明,但在受人圍攻或遭高手攻擊時,也難以自保。遇上惡人時,你若半點制服人的手段也沒有,也不是辦法。這樣吧,讓我教你點穴的法門,加上你的輕功,至少能自保和制人。」

  楚瀚大喜,他從沒想過名滿天下的虎俠竟會答應教自己武功,連忙拜謝道:「小子能得王大俠指點武功,感激不盡!」

  王鳳祥當下問他是否熟悉人身上的諸多經脈穴道。楚瀚許多年前在揚鐘山家養傷時,曾稍稍接觸到一些經脈穴道的名稱,但這時都已忘得差不多了。王鳳祥並非醫者,也不要求他記清所有的經脈穴道,只教他記得人身上的十多個重穴,如死穴、昏睡穴、麻痹穴和啞穴等等,並且教他運勁點穴的技巧。點穴乃是一門十分高深的功夫,需得配合內家真氣方可運用自如。楚瀚長年練習「蟬翼神功」,在體內累積了源源不絕的清氣,運用於奔跑縱躍之間,因此方能隨時使出超卓的飛技。這時他將清氣轉用於點穴,倒也能駕輕就熟,王鳳祥教了數日,他便領會了大半。但會學了點穴並不足夠,如果對手武功高強,內力深厚,楚瀚還沒來得及近身點穴,便會被對方擊傷或震飛。

  王鳳祥道:「你本身武功不強,只能靠輕功身法和靈巧指法,出其不意地制服敵人。敵人若是已有防備,切莫與敵人正面交手。」楚瀚點頭受教。

  王鳳祥每日與他互相拆招練習,楚瀚對點穴之功體會漸深,知道點穴的效用,全掌控於自己出手用勁的深淺,對手受傷可輕可重,確實是一門極為有效而並不兇狠霸道的功夫。楚瀚感念王鳳祥依循自己的資質功力,特意選了這門特殊的功夫傳授給自己,對他的感激崇拜更甚於前。

  §第五十三章 卜隱仝寅

  這日四人將近江西首府南昌。南昌是個繁華熱鬧的大城,楚瀚不願到人多的地方,便在城外的一個小鎮停留。此地離鄱陽湖不遠,沿湖再往北行,到達九江府之前,便是廬山了。楚瀚替王鳳祥和雪豔略作裝扮,來到一間雖小但十分乾淨的客店下榻。他到外邊找客店的掌櫃張羅食物,忽見一個形貌清奇的青年來到面前,躬身說道:「楚師傅,可否借一步說話?」

  楚瀚心中又是驚詫,又是警惕,他初到此地,怎會有人識得自己?莫非是京城舊識,還是仇家?他正忐忑未答,那青年已道:「楚師傅不必驚慌。在下周純一,乃是仝寅老先生的關門弟子,往年在安邑師門,曾與楚師傅有一面之緣。」

  楚瀚這才認出,這青年正是當年他在安邑采盤時曾見過多次的仝寅的小弟子周純一,仝寅接見他時,這小弟子也隨侍在側。當時周純一只有十三四歲年紀,如今他已年過二十,面貌仍舊白淨溫和,優雅淡然,似乎歲月更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楚瀚望著這個青年,不禁想起當年自己出手取三絕之一紫霞龍目水晶時,也不過是個十二一歲的孩童,比周純一還要小上幾歲;如今七八年過去了,自己在這許多年中所經歷的種種滄桑險難,絕非那一道道咪縍曾細數輕撫的傷痕所能說清道盡。而眼前這個青年卻一如往昔,絲毫未變。可想他所過的這兩千多個日子,大約每一日都平淡穩定,一成不變吧?

  周純一望著楚瀚,心中似乎也動著同樣的念頭。他們彼此都清楚,即使二人年齡相近,然而他們所處的世界天差地遠。周純一永遠不會需要面對楚瀚曾經經歷的種種困境磨難,而楚瀚也永遠不會明白周純一長年跟隨師長鑽研星相卜卦,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兩人互望了一陣,周純一才垂下眼光,行禮說道:「楚師傅,家師著我來請您入房一敘,有事相告。」

  楚瀚驚道:「仝仙老人在這兒?」周純一道:「正是。家師剛好經過此地,臨時動念卜卦,算到有位故人在此,便令我出來尋找,邀您相見。」

  楚瀚心中驚異,請周純一稍候一陣,回到房中,向王鳳祥和雪豔稟報了此事,說道:「我往年與仝老仙人曾有一面之緣,這去拜見他老人家。酒菜我已讓店伴準備了,一會兒送進房來,請二位自用。」

  王鳳祥自然聽說過仝寅的名頭,知道他是當世大蔔,雙目雖失明,但卜術高妙,精准無誤。他點頭道:「你快去拜見仝老前輩,不用掛心我們。」楚瀚便告退出房,跟著周純一來到一間客室之中。

  ***

  王鳳祥和雪豔吃過晚飯後,雪豔抱著儀兒在房中休息,王鳳祥獨自出來走走。但見那客店外廳甚是空曠,只有一對夫妻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男孩兒坐在角落,那丈夫約有四十來歲,一身灰布長袍,高鼻長臉,相貌特異。他向王鳳祥望了兩眼,便起身走上前來,行禮說道:「這位可是人稱虎俠的王鳳祥王大俠?」

  王鳳祥沒想到在這荒僻客店中也會被人認出,站起身回禮道:「正是。不知閣下如何稱呼?」那中年人目光深邃,說道:「敝姓淩,名九重,忝為家師仝老仙人座下大弟子。」

  王鳳祥肅然起敬,他知道仝寅一生只收了兩個弟子,一個便是蔔名已傳遍山東的淩九重,另一個便是關門弟子周純一,年紀尚輕,還未出師。當下說道:「原來是淩先生,幸會,幸會。不知令尊師和淩先生怎會來到這小邑?」

  淩九重道:「此地是家師的祖墳所在,他老人家每年都要來此祭拜。我則是從山東趕來,專程來請家師替犬子取名的。我夫婦中年得子,只盼他將來有點兒出息。」

  王鳳祥問道:「卻取了什麼名?」

  淩九重輕輕歎了一口氣,回頭望了妻子懷中的男孩兒一眼,說道:「家師說道,這孩子腹中有江有河,頗成氣候,因此給他起了個『滿江』的名兒。然而這孩子沒有繼承家業的命數,在卜卦一道上難有大成。」

  王鳳祥笑道:「子女有無成就,在我看還是次要。淩先生愛子身強體健,已算好的了。我們只教小女能活過一歲,便心滿意足了。」

  淩九重驚道:「令嬡卻是何事?」王鳳祥歎道:「先天不足。」淩九重閉上眼睛,掐指略算,才睜開眼,說道:「有救。你們此行,是去尋揚鐘山揚大夫吧?」

  王鳳祥一怔,說道:「淩先生何由得知?」淩九重瘦削的臉上露出笑容,說道:「我隨家師學藝二十年,並非白學。」

  王鳳祥望著他,懷疑道:「未來之事,當真能算得准麼?」淩九重神情凝重,說道:「個人小事,往往不准。天下大勢,卻再精准不過。」

  王鳳祥凝視著他,說道:「閣下可能為天下蔔一卦?」淩九重低下頭,沉吟半晌,才道:「時機恐怕未到。」王鳳祥問道:「令師往年曾為天子卜卦,不知閣下志在何方?」

  淩九重凝思一陣,才回答道:「依我淺見,蔔者有兩條路可擇:出世和入世。家師乃是天下奇人,大半生過著出世隱居的生活,只在危急存亡之秋,挺身而出,入世替先帝英宗占卜,指點迷津。我小師弟純一和家師性情相投,都是出世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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