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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楚瀚強忍傷口劇痛,四下望望,說道:「我們這是在哪裡?」百里緞道:「我也不知道?昨夜你昏過去後,我便背你繼續往森林深處走去,到了天明,才來到這條小溪旁。」

  楚瀚點了點頭,心中再度懷疑起來,「她怎會如此好心,竟背著我走了整夜,不曾將我扔下?」但此時也無暇多問,說道:「沿著溪流走去,大約會有村落。」

  百里緞遲疑道:「村落?就怕住的還是蛇族的人。」楚瀚感到喉間乾渴如焦,說道:「我很口渴。今日若找不到飲水,我們很快便要沒命了。」

  百里緞也感覺口渴得緊,心想楚瀚流了不少血,想必更加需要飲水,知道此時已別無選擇,只能冒險去尋找村落,如果再次遇上蛇族中人,也只能自歎倒楣了。當下說道:「好吧,我們走。你能走路麼?」

  楚瀚撐著坐起身,向著晨霧彌漫的叢林望去,只覺全身空蕩蕩地,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因為中毒的關係。他感到腦子異常地清楚,想起自己過去曾多次面臨死亡,這回身受重傷,處境艱危,存活的希望極為渺小,看來是逃不過一劫了。他吸了一口氣,勉強站起身來,緩緩說道:「我儘量跟著 你走,希望能活到今晚。我死後,你趕緊喝我的血解渴,多撐幾日,走遠些再尋找村落。」

  百里緞聽了這話,忽然臉色一變,大聲斥責道:「你胡說些什麼!」

  楚瀚見她反應如此激烈,倒頗出乎意料之外,微微一呆,說道:「我是死定了,你卻有機會活下去。人死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自願助你活下去,這有什麼不對?」

  百里緞憤怒地向他瞪視,斬釘截鐵地道:「我不准你再胡說!」過了一陣,忽然哽聲道:「你將我當成什麼了?為了自己活命,我難道會作出這種事?你將我當成什麼了?」

  楚瀚不料這心狠手辣的女子也會哭泣,並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只得低聲道:「別哭,別浪費了眼淚。」百里緞轉過身去,背心仍不斷抽動。

  楚瀚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無意指責你。活下去是很好的。為了活下去,我曾作過許多不可告人的事情,你也該盡一切努力,想辦法活下去。」

  百里緞情緒激動,不斷搖頭,說道:「你是好人,我是壞人。若有人要死,該是我死才對。我往年作的壞事太多,捉拿無辜,拷打囚犯,逼取口供,陷人於罪……我幫主子作盡傷天害理的事,今日也該有報應了!」

  楚瀚默然。他靜了一陣,才道:「我在京城的那些時日中,也替梁公公作了不少壞事,便是為此才不得不離開京城的。」他笑了笑,說道:「看來你我都不是什麼善類。死到臨頭才知道懺悔,只怕有些遲了。咱們走吧!」百里緞上前扶住他,兩人涉過小溪,繼續往前走去。

  走到中午,熾熱的日頭透過枝葉籠罩著森林,四周熱得有如火爐,兩人都汗流浹背,全身濕透。更可怖的是身周繞滿了蚊蚋虻蠅,揮之不去,嗡嗡聲響縈繞耳際。兩人只能用衣衫包住頭臉,但袒露出的手臂卻不免被咬得血跡斑斑,又紅又腫,痕癢難忍。楚瀚傷口的血跡更招引了成群的血蠅,停在他肩頭吸血。但他傷口仍佈滿毒性,許多血蠅吸不幾口便僵硬死亡,跌落下來。楚瀚無力驅趕,只能勉強忍耐,努力往前走去。兩人都口幹如裂,咽喉焦渴,難受已極。

  走到黃昏,眼前的濃密森林似乎仍舊綿延不絕,沒有盡頭。楚瀚感到身上燥熱難耐,頭暈腦脹,眼前更出現許多五彩的圈紋,再也支持不住,雙腿一軟,坐倒在地。百里緞也停下腳步,靠著樹幹喘息不止。楚瀚背靠著一株大樹,望著逐漸暗下的叢林,感到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從自己身上流逝。他低聲說道:「我不行了。 你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吧。」

  百里緞沒有回答。她倚著一株樹坐了下來,嘴唇乾得更說不出話來。兩人相對默然,等著夜色和死亡慢慢降臨。

  楚瀚感到全身酸軟勞累,手腳都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後肩傷口好似有無數尖利的蛇牙不斷地反復咬嚼,痛徹骨髓,心中極想就此放棄,一死了之;死亡想必要比在這密林中受盡饑渴、蚊蚋、蛇毒、體熱煎熬要好上許多。他閉上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氣,打算不再吸入下一口氣。過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已經死了,不是瀕臨死亡,而是真正地死了。他察覺身上不再疼痛,眼前出現耀眼的光明,童年少年的回憶一片片在眼前閃過,這便他心頭平靜,正猶疑自己將何去何從,鼻中忽又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

  那是他從未聞過的香味,悠悠淡淡,溫柔蘊藉,卻似乎飽含活力,讓他神智陡然一清,忍不住大大吸了一口氣,眼前的光亮倏然消失,身上的疼痛霎時全回來了,痛得他忍不住悶哼一聲。這一回吸氣,那香味更加明顯,嫋嫋圍繞在他的身周,包圍著他的頭臉,輕撫著他的肌膚。

  楚瀚喘了幾口氣,發覺耳中清淨,之前厚如沙塵、揮之不去的蚊蚋竟然一掃而空,險惡的叢林似乎陡然清涼安逸了下來。他睜開眼,見到百里緞坐在不遠處的樹下,身邊仍舊繞滿了蚊蠅,神情疲乏苦惱,心中動念:「為什麼這香味只圍繞在我身周?為什麼她好似完全無法聞到?」

  楚瀚又吸了幾口清新的香味,忽然領悟,這香味是從自己身後的那株樹上散發出來的!他勉力將身子往前略傾,回頭望向背靠著的那株大樹。但見樹幹樹幹漆黑,約有三人抱粗細,在這叢林中並不算古木,但木紋細密如織,紋路盤旋如玉,細看之下,卻見樹皮呈沉鬱的赭紅色,又似鮮血凝結後的鐵紅色。他在這林中行走了許久,從未見過如此顏色質地的樹木。他這時面對著樹幹,只覺從樹中散發出的香味更加濃郁,如撲天蓋地般地圍繞著他;這香味的力量極大,似乎能將他整個身子托起,又似乎能將他身上一切的傷痛病苦都袪除洗淨,不留痕跡。他忍不住舉起右手,伸手去摸那赭紅色的樹幹,樹幹的質地看似堅硬冰冷,不料觸手卻極為溫潤,好似人體肌膚的微溫一般。楚瀚大奇,伸手撫摸一陣,望見樹幹上有一節略略突出的小樹枝,心中一動,便伸手將突出的樹枝折了下來。

  不料這一折,他全身卻陡如遭到雷擊一般,劇烈震動,眼前一黑,就此昏了過去,手中仍緊緊握著那段折下來的赭色樹枝。

  百里緞坐在數尺之外,仍被千百隻蚊蠅所圍繞困擾,並未注意到楚瀚的舉動。無奈之下,她只好點起火折,不斷在身邊揮舞,勉力將蚊蠅驅散了一些,喘了一口氣,望向逐漸暗下的天色,感到四周寧靜得可怕。她出聲喚道:「喂!你還活著麼?」

  楚瀚沒有回答。她凝目望去,見到他側身倒在一株樹下,雙目緊閉,神色安詳,胸口起伏,顯然還在呼吸。百里緞見他沒死,這才略略放心。

  一片黃昏的寧靜之中,忽聽遠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哨聲,百里緞一驚,跳起身來,握緊彎刀,生怕是蛇族的人追上來了。但聽前方樹叢沙沙聲響,接著一團黑影從樹叢中快速竄出,鼻如豬,牙如象,一身粗毛,醜怪已極。她從未見過這等生著豬鼻獠牙的怪物,不由一驚,待看得仔細了,這才恍然:「是頭野豬!」

  她反應極快,一躍上前,揮彎刀砍上野豬的脖子。那彎刀乃是蛇王珍藏的寶刀,極其銳利,她的刀法又極精准,一刀斬下,豬頭登時落地,豬身又沖出七八步,才翻倒在地。

  百里緞歡呼一聲,立時抓起野豬的頭,湊著傷口大口喝起血來。豬血入口雖腥膻,此時對她卻如甘霖玉露一般甜美。她喝了幾口之後,將豬身拖到楚瀚身前,就著他的口喂下了一些豬血。楚瀚半昏半醒,閉著眼睛,吞下了好幾口豬血。兩人只喝得滿臉滿身鮮血,有如野人,雖狼狽不堪卻再痛快不過。楚瀚喝完了血,又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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