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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萬文賢聽他出言侮辱自己的長相,一拍桌子,回罵道:「你這太監的乾兒子又是什麼貨色了?」兩個少爺高聲互相謾駡起來,一來二去,幾乎便要卷起袖子,大打出手。

  梁芳坐在上首喝酒,遠遠望見了,眼看便要出事,讓小宦官叫了楚瀚過來,對他道:「那姓尚的小子又要鬧事了。快去阻阻,別擾了萬大爺的興致。」

  楚瀚躬身答應,快步上前,攔在萬文賢和尚德的中間,行禮說道:「兩位公子快別爭吵,沒的打擾了壽宴,嚇著了紅師傅。」

  萬文賢認出他是大太監梁芳手下的人,稍稍收斂了些,說道:「楚公公何必管這閒事?是那姓尚的混帳出口罵人在先……」尚德聽他出口傷人,又高聲喝罵起來,兩邊的家僕紛紛擁上護主,眼看便是一場群毆混戰。

  楚瀚眼見萬文賢一副準備開打的架勢,心想這是在他老子萬天福的壽宴上,若是真打起來,最後被怪罪倒楣的,很可能還是那幾個戲子。他熟知這些權宦子弟的下流行徑,不禁甚為紅倌擔心,心想此時最好的辦法,莫過於釜底抽薪,趕緊將紅倌帶離此地,便讓小麥子上前攔阻兩邊的子弟,自己拉起紅倌,說道:「紅師傅也喝多了,還是先到外邊醒醒酒吧。」說著不由分說,便將他拉出了內廳,來到庭院之中。

  紅倌確實已喝了不少酒,醉眼乜斜,腳步不穩,對兩個公子為自己爭風吃醋似乎司空見慣,毫不驚懼,只覺得十分有趣。此時他被庭院的涼風一吹,酒略微醒了些,笑嘻嘻地道:「這位公公,請問你貴姓大名啊?」

  楚瀚道:「我姓楚名瀚,在梁公公手下辦事。」

  紅倌向他打量了幾眼,見他甚是年輕,似乎跟自己年歲相仿,問道:「楚小公公,你拉我出來幹什麼?」

  楚瀚心想:「你被那小霸王尚德看上,不死也得脫掉一層皮,留在裡面實在危險得緊。」但這話他也不能明說,便遞上剛才從桌上順手取過的一杯濃茶,說道:「你喝醉啦,該醒醒酒了。」

  紅倌卻不接,搖頭道:「醒什麼酒,醉了不是更好?喂,你愛看戲麼?」

  楚瀚老實道:「我很少看。」紅倌啐了一聲,轉過頭去,似乎感到跟此人沒什麼可以談下去的。楚瀚對他臺上的武打本事著實欽佩,誠懇地道:「我雖不常看戲,但我今夜看你演水母,委實精采極了。你小小年紀,卻是如何練成這等出神入化的功夫?」紅倌撇嘴一笑,說道:「我從七歲開始練功,花了八年時光才練成這樣。你要問我,這八年時光等於全扔水裡去啦!」楚瀚奇道:「這話怎麼說?」

  紅倌臉上似笑非笑,接過楚瀚手中濃茶,仰頭一口喝盡了,將杯子隨手往地上一扔,在花園中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了,往內廳投去不屑的眼光,說道:「整日得跟這等俗物打交道,又有什麼意思?你說,這八年不等於是白費了?」楚瀚默然不對。

  紅倌哈哈一笑,說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說著站起身,似乎還想回內廳去喝。楚瀚連忙拉住了他,說道:「別進去了,我送你回家去吧。」

  紅倌點頭道:「好,好,回家也好。」站立不穩,忽然僕倒在楚瀚身上,笑嘻嘻地道:「我走不動了。小公公,請你背我回去吧?」

  楚瀚心中暗自嘀咕:「這傢伙怎地如此無賴?」但他向來沉穩忍讓,當下也沒說什麼,俯身將他背起,往萬府大門走去。門房識得楚瀚,上前行禮。楚瀚道:「梁公公吩咐了,讓我送紅師傅回家去。」門房問道:「楚公公要馬車轎子不要?」楚瀚還未回答,紅倌已在楚瀚背上大呼小叫道:「不要馬車,不要轎子!你沒見你家爺四肢健全,能跑會跳?」

  楚瀚見他藉酒裝瘋,微覺窘迫,對門房道:「不必了。」背著紅倌快步走出大門。此時夜已深,他背著紅倌走在黑暗的巷道中,但聽背後紅倌以男聲唱道:「月色溶溶夜,花影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又改為女聲唱道:「蘭閨深寂寞,無計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歎人。」

  這是《西廂記》中張生和崔鶯鶯初識時的對詩,流傳甚廣。楚瀚甚少聽戲,並未聽過,只覺這幾句唱辭十分好聽。但聽他嬌聲唱了下去:「碧窗下,輕畫雙蛾,臉兒上,粉香淡抹。小兔兒輕輕,撞胸窩,臉龐兒燙燙似燒灼。」

  楚瀚聽他聲音嬌嫩細柔,實在無法相信他是個男子,忽又感覺背後軟綿綿的,心中一動,慌忙將他放下地。紅倌一呆,問道:「怎地?」

  楚瀚凝望著他,說道:「你是女子!」紅倌臉色一變,喝道:「胡說八道!」

  楚瀚卻知道自己說中了,心中不禁甚是吃驚。當時唱戲班中男女戲子都有,女戲子抛頭露面,上臺演出者雖頗為常見,但身為一間戲班的挑班主角,更是京城當紅武旦,而蓄意女扮男裝者,卻屬少見,甚至可說十分膽大妄為。

  紅倌一張俊臉陡地煞白,忽然一躍上前,揮拳打向楚瀚面門。楚瀚出其不意,趕緊腳下一點,往後退出一丈,躲過了這一拳。紅倌不料他身手如此矯捷,也是一驚,快步追上,矮身一個掃腿。楚瀚輕輕躍起避過了,回了一拳,兩人在小巷中交起手來。楚瀚身形快捷,拳腳卻並不擅長;紅倌拳腳雖俐落,卻追不上楚瀚,忍不住叉腰罵道:「沒種的小太監,就知道逃!」

  楚瀚平時甚少跟人說笑,但面對這潑辣可喜的小女戲子,忍不住笑道:「小太監原本是沒種的,你一個姑娘家,知道得倒多!」

  紅倌怒極,忽然抽出腰帶,向前甩出,卷住了楚瀚的腳踝。楚瀚不防,被她一扯,摔倒在地。紅倌撲在他身上,用手肘緊緊抵住楚瀚的脖子,惡狠狠地道:「臭太監,我是男是女,不准你亂說!」

  楚瀚左手用力在地上一撐,身子一翻,反將她壓在身下,說道:「你是男是女,原本不關我事。你怕我亂說,那也容易,何不脫了褲子給我瞧瞧,驗明正身?」

  紅倌呸了一聲,罵道:「你臭太監才要脫褲子驗明正身!」膝蓋一頂,正撞在楚瀚下身。楚瀚不料她出此陰招,大叫一聲,痛得滾倒在地。

  紅倌原本只想將他踢開,沒想到他竟痛成這樣,連忙爬起身,拍手笑道:「我道太監下麵啥都沒了,不會痛的。莫非你是個假太監?」

  這下換成楚瀚惱了,翻身站起,一縱上前,伸手抓住了她的雙腕,喝道:「胡說八道,不准你亂說!」

  這下紅倌笑得更開心了,格格格地笑得彎下腰去。楚瀚見她如此,也不自禁放鬆了手。紅倌笑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止住,站直了身,努力板起臉,直視著楚瀚,嚴肅地道:「我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往後還要唱戲攢錢的。你若敢散播謠言,毀了我的生計,白費了我八年工夫,我定要以牙還牙,揭發你是個假公公!」

  楚瀚也板起臉,說道:「只要你不散播謠言,我便也放你一馬。」

  紅倌格格嬌笑,伸出小指頭來,說道:「勾勾手,信約守。小瀚子,我信了你!」楚瀚還沒回答,紅倌已抓起他的手,跟他勾了勾小指,嘻嘻一笑,轉身快步跑去了。楚瀚望著她的背影發了一陣子呆,一時不知是何滋味。

  自從那夜赴萬家壽宴聽戲之後,楚瀚雖曾隨梁芳出宮作客多次,卻再未見到紅倌,心中不時掛念。

  【注:《泗洲城》是近代京劇,明朝時並不存在。故事中關於《泗洲城》的場景形容,大體忠於原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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