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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燕飛萍悄立樓頂,四顧蒼茫,但見荊莽森森,空宅寂寂,心中陡然湧起一般不詳之感,暗道:「瓊兒不會失約!她不能來,若非出了意外,便是被穀正夫軟禁了起來。一定是這樣。否則她絕不會不來,絕不會!」眼前仿佛閃出一幅畫面,蘇碧瓊被關在屋中,遙遙向自己這邊望來,愁掛眉梢,在她身邊,儀兒無助地偎依在屋角,哀憐地流淚。

  想到這裡,燕飛萍雙眉緊皺,低聲自語:「我又何必在這裡空等?你既不能來,我去找你便了。」這個念頭不再想第二遍,他將身一展,從樓頂斜飄而下,展開輕功,奔出荒宅。宅外的樹後系著一匹馬,燕飛萍飛身躍上馬背,不及解薑,立掌拍出,掌力外吐,砰的一聲,已將拴馬生生震斷。駿馬擺脫了頸上的束縛,頓時甩頭長嘶,飛奔而去。

  時值子夜,偌大的揚州城中漆黑無聲,便是最熱鬧的花街鳴玉坊,也已曲終人散,燈火盡熄。

  燕飛萍在街心縱馬狂奔,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已望見正氣府門前高大的牌樓。他猛一勒薑,飄身下馬,隱身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中,無聲無息地潛到正氣府的外牆下。

  等了片刻,他悄然繞到正氣府後門,側耳聽得牆內並無聲息,這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花園,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走去。四下裡黑沉沉的,既無燈火,又無人聲。燕飛萍摸壁而行,提起一口氣,不發出半點聲響,穿過花園,來到一條寬寬甬道前。

  只見甬道兩旁院套院、屋連屋,樓臺亭閣,重重疊疊,怕不下三四百間之多,夜色中看去黑壓壓一片,置身其中,便如陷入迷宮裡一般。

  雖然燕飛萍不是第一次進入正氣府,時隔六年,他再次站在這裡,仍為正氣府浩大的規模而震驚,若想從中尋出蘇碧瓊的閨房,那不啻於海底撈針一般。他沿甬道默默走著,心中暗想:「眼下唯有擒下一名家丁盤問,方可得知瓊兒的下落。」

  哪知,他一直走到甬道盡頭,始終不見一個家丁出現,甚至連打更尋夜之人也沒有。偌大的正氣府,沉寂無聲,竟如一座森森的鬼宅一般,靜得令人只感到毛骨悚然,實是大異尋常。

  燕飛萍心中一凜,忖道:「正氣府近年來勢力大張,江湖中窺其高位之人不在少數,谷正夫必然要在居所布下防範。可是此刻府中非但明哨暗樁全無,連尋夜之人都沒有,莫非……莫非出了什麼驚變?」心念到此,他不由得替蘇碧瓊擔起心來,左右一望,見道旁立著一株大松樹,枝高達數丈,當即縱身而上,單腳點在最高的一根橫枝之上,居高臨下,凝目向四周望去。

  正氣府沉浸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只在東北角上,有一間屋中亮著燈光,在濃重的夜色中十分醒目。

  燕飛萍暗想:「那裡是什麼?」微一沉吟,從樹上跳下,展開身法,翻牆躍簷,奔到那間亮著燈光的屋外。

  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去。屋內點著長明燈,靠牆一側的長案上擺著無數靈牌,靠窗這邊橫置幾口棺材。燈光時明時暗,映得屋中白慘慘好不嚇人。

  燕飛萍心道:「原來這裡是間靈堂。」又見屋中除了靈牌棺材並無旁人,便欲轉身離開。哪知,他才走出幾步,驀地一陣心旌動搖,不知為什麼,心中湧起一股極重的不詳之感。他猶豫了一下,邁步走進靈堂。

  靈堂中高懸白紗數丈,由屋頂直垂下來,紗旁的長明燈白光飄搖,照著堂中並排擺的十口棺材。

  燕飛萍凝目瞧去,一眼便看見第一口棺材前的靈牌上寫著「傅公英圖之靈位」。一見之下,燕飛萍面色劇變,脫口道:「啊?傅老前輩……你……你怎會……?」他與傅英圖本無甚交往,還曾一度為敵,但經過沔陽酒鋪中那一席長談之後。從此傾蓋如故,肝膽相照,視若至交。誰承想漢水一別竟成永訣,今日重見,已隔陰陽兩界。這一刻驚聞噩耗,燕飛萍但覺手足冰冷,全身筋骨俱僵,竟無法移動。

  但這等麻木只是頃刻間的事,他吸了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轉,立即精神一振,往下望去,只見後面的八口棺材前依次列著追風八駿的靈牌。

  燕飛萍越看越是心驚,想不到玄武門的精英人物竟然盡殞在這裡。江湖失此棟樑,只怕又將掀起一片血雨腥風。他又是驚駭,又是惋惜,將目光落在第十口棺材上。

  便在這一刻那間,燕飛萍全身劇震,驀地裡跳將起來,「啊」的一聲大叫,驚呼道:「不,不是!這不是真的!」

  走近兩步,再看那口棺材,只見棺前的靈牌上寫的赫然竟是「愛女蘇碧瓊之靈位」八個小字。燕飛萍只覺頂門嗡的一聲轟鳴,身子搖了幾搖,大聲道:「瓊兒,你……不,你不會……這不是你……絕不是你!」他沖上幾步,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棺蓋上,只擊得木屑紛飛,將棺蓋擊飛出三丈之外。

  燕飛萍手扶棺沿,低頭看去,只見棺中人鳳鬟霧鬢,娥眉微蹙,杏眼輕闔,仿佛正在熟睡之中,不是蘇碧瓊是誰?

  頓時,燕飛萍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說什麼也哭不出來。在他胸口便似有一方磨盤緊壓著,呼吸艱難。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有一滴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心中一顫,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驀地一陣哀情大慟,仰天發出一聲悲嘯,猶若龍吟獅吼,只震得滿堂白紗亂搖,屋瓦齊動,四周七八枝燭火應聲而熄,餘下的也是搖晃不定。

  嘯過之後,燕飛萍緩過一口氣來,他凝望蘇碧瓊的臉龐,口中不住喃喃喚道:「瓊兒……瓊兒……瓊兒……!」回想起以往共度的歲月,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用下齒緊咬住上唇,直咬得鮮血淋漓。眼睛從他唇邊流過,淚水混和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蘇碧瓊的衣襟上,當真是血淚斑斑。

  這時,只見靈堂門口有一個人默默走進,站立在燕飛萍身後,一直等他哭得漸漸輕了,才低聲說道:「燕先生,你……你也不必太過傷心了。人死不能複生。可憐瓊兒這孩子命苦,她……她……」這人的話音未落,自己的聲音卻先哽住了。

  聽了這一聲安慰,燕飛萍悲情稍減,轉過頭,望背後之人,說道:「難得正氣府中還有人在燕某的姓後冠以先生兩字,想必是哪位高人到了,閣下是……?」

  那人聽燕飛萍問到自己,搖頭歎道:「一別六年,想不到燕先生已不記得我了,唉,也難怪,老夫蘇春秋。」

  「啊?你……你是蘇老府主?」燕飛萍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眼前站這個弓腰曲背的老人家,頭髮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細一看,這人身材倒也不怎麼矮小,只是佝僂縮頸,滿臉皺紋,頦下長須也是灰白相雜,再凝神一看,果然正是蘇春秋,他竟如老了二三十歲一般,再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宗主氣概。燕飛萍先是大驚,隨即明白,他這幾年武功盡失,苦受折磨,以致衰老過快,不禁起了憐憫之意。

  蘇春秋走上前,用手輕輕撫摸女兒的靈牌,眼中淚光盈然,說道:「瓊兒生前最掛念的人中,就有你燕先生,唉,雖然她從來不說,卻怎能瞞過我做爹爹的眼睛?眼下燕先生以經來了,你們見過最後一面,瓊兒在天有靈,也可以瞑目了。」

  這番話深深打動燕飛萍的心,他鼻尖一酸,忍不住又流下兩行熱淚,顫聲道:「這……這是什麼時侯的事?瓊兒她……她又怎麼會去的?」

  蘇春秋仰天悲歎道:「這是老天對我的報應啊!是我瞎了眼,竟收了穀正夫那賊子,否則瓊兒又怎會含冤而去?」

  燕飛萍一聽這話,雙目頓時射出兩道怒火,厲聲問道:「什麼?你再說一遍,是不是穀正夫害了瓊兒?」

  蘇春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淒涼道:「他雖未害瓊兒,瓊兒卻是因他而死。唉!」他歎了一聲,目光轉向傅英圖的棺材,又道:「還有傅老兄,也被我這不中用的老廢物連累,否則以他的身手,又怎能被穀正夫偷襲得手?可眼下全完了,數十年的生死交情,就這麼完了,全完了!」他又是內疚,又是悔恨,話未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燕飛萍急道:「傅老前輩怎地死在穀正夫手中?你說,瓊兒又為什麼因他而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蘇春秋用衣袖擦拭去淚水,平靜下來,緩緩道:「三日前,傅兄送瓊兒回府,我見谷正夫正好離府未歸,便留傅兄住在府中,當夜秉燭夜聊。唉,自從身廢之後,日日蜷居不出,唯有老友來訪,方能一暢胸懷,哪知竟由此埋下了禍根!」說到這裡,他眼中流露出無比痛恨的神色,繼續道:「萬萬想不到,穀正夫這賊子竟在深夜潛回府中,借拜見前輩為名,趁傅兄不備,突施毒手,以天野刀法偷襲得手,先殺傅兄,後屠追風八駿,可憐玄武門九名精英,無不慘遭殘害!」

  燕飛萍聽得驚心動魄,忍不住追問道:「後來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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