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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小初身子一顫,忙道:「不,我不倦,你陪著我,別離開。」她深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後便此長眠不醒,與燕飛萍永遠不能再見,說道:「我不睡,你陪我說會兒話吧。」

  燕飛萍道:「好,我陪著你,咱們不睡,你合上眼養養神。」

  小初慢慢合上眼皮,輕聲道:「今日就算生離死別,我躺在你懷抱中,那也心滿意足了。」她受傷後身心疲乏已極,雖強撐著不睡,卻抵擋不住陣陣襲來的困意,氣息漸漸低微,沉沉睡去。

  燕飛萍怔怔地看著小初臉龐,心中思潮起伏,他獨來獨往傲嘯江湖多年,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但這時面臨絕境,彷徨無計,輕輕將小初的身子靠在旁邊,自己單膝跪倒在地,默默祈祝禱:「上天垂鑒,我燕飛萍處處在知孽業深重,一切罪則由我一人來擔當,但求老天爺慈悲,保佑小初身子痊癒,我寧願……我寧願……」為了贖小初一命,他又有什麼事不願做呢?

  他正在虔誠祈禱,忽然對面的群豪往兩旁一分,當中走出五個人,一僧、一道、一儒、一丐和一個富商打扮的老者,這五人走到燕飛萍之前三丈遠的地方,並排站定,其中那老僧念了一聲佛號,說道:「阿彌陀佛!燕施主昔年在江湖中惹下的風波,今日該當有一個了結,老衲等五人受天下豪傑之托,前來向燕施主討還一個公道。」

  燕飛萍此刻目不轉睛地望著小初,心無旁騖,對老僧的話如若罔聞。

  見對方一付置之不理的模樣,老僧微微一笑,也還罷了。旁邊卻惱了那個乞丐,他手拄一根綠竹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大聲喝道:「姓燕的,峨眉派普善禪師在武林中何等威望,忌容爾等放肆,眼放著老夫洪人龍在此,今日要領教閣下高招。」

  此人身材瘦瘦小小,出言卻聲若洪鐘,震得四周嗡嗡作響。燕飛萍悚然一驚,回過神來,當下站起身,迎前幾步,一抱拳,道:「燕某拙荊傷重,女兒失蹤,一時心亂,致有失儀,請各位見諒。」

  普善禪師說道:「善哉,善哉!燕施主掛念妻女,如癡如狂,此乃人之常情,原無不是之處。老衲請燕施主再想一想,難道昔年傷在碎心鈴下的許許多多人,便無父母妻兒麼?」這番話聽似中懇,實含機鋒。

  燕飛萍聽後心亂如麻,無言可答。

  一旁的洪人龍大聲冷笑,道:「姓燕的,你昔年欠下的筆筆江湖血債,今日一併清償,你還有何話說?」

  燕飛萍微一沉吟,道:「燕某對往日的所作所為,自當有一個交待,這一點不勞各位費心提醒。」

  洪人龍中哼了一聲,道:「如此甚好,你是自行了斷呢?還是要我出手送你一程。」

  燕飛萍道:「我知道各位是想叫燕某血債血償,其實人活於世,憂苦實多,燕某若能以一腔碧血化解了這些年積下的仇怨,未嘗不是一件快事。」

  洪人龍接了一句:「這話說得不錯,只怕是口是心非。」

  燕飛萍不理對方的譏諷,繼續道:「燕某頸上人頭遲早交在各位手中,眼下卻有一個不了之情,懇求天下英雄成全。」

  普善禪師說道:「阿彌陀佛!燕施主所求何事,但請直言。」

  燕飛萍斜眸瞥了一眼身側的小初,長歎一聲,道:「各位都已看到,拙荊不幸被人所傷,危在旦夕,倘若不治,燕某也無意留戀人世。只是尚有一個失散的女兒,須當設法尋回,妥為安頓。」

  普善禪師雙掌合什,道:「善哉,善哉!燕施主此舉無甚不妥之處,不知要天下英雄成全什麼?」

  燕飛萍歎道:「江湖尋人,談何容易。燕某懇請天下英雄假以三個月的時限,到期之後,燕某不論是否找到女兒,必定再回此地,將這條性命交給各位處置。」

  「這……這……這……」普善禪師未料燕飛萍所求竟是這麼一件事,不禁白眉微皺,一時猶豫不定。

  燕飛萍深施一禮,又道:「燕某的生死微不足惜,只是小女落於他人之手,燕某一死,她小小性命定然不保。因此懇求各位高抬貴手,只當為挽救一個小孩子活命,容燕某再多活三個月。」

  普善禪師沉吟片刻,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燕施主所求乃出於舔犢深情,老衲原應網開一面。不過……」他望瞭望四周,道:「老衲雖被推舉主持今日這事,卻非一人做得了主,還須請其它各位同道表明意思,再請天下英雄定度。」

  他話音一落,身旁的洪人龍當即冷聲道:「普善禪師乃有道高僧,怎能相信凶徒的鬼話?當真迂得厲害!此人三個月後若能回到這裡送死,可真是異想天開之至了。」

  此人火爆的脾氣,心裡怎麼想,口中便喝了出來,不單一口拒絕了燕飛萍的懇求,連普善禪師也刺了一下。

  普善禪師心地仁厚,也不與他計較,低念了一聲佛號,往後退了兩步,低垂眼簾,不再言語。

  洪人龍卻大步跨上前,揚聲道:「姓燕的,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便叫你遭好殺之報。你說我們倚多為勝也好,不講武林規矩也好,總之今日你想全身而退,那是休想。」

  燕飛萍搖了搖頭,道:「燕某不求脫生,只求多活三個月,了卻一樁心願,閣下又何必緊逼不舍?」

  洪人龍冷笑道:「誰信你的鬼話?」

  燕飛萍雙眉一挑,怒氣上沖,道:「不錯,燕某昔年行事偏激,開罪過不少江湖中人。只是,燕某向來一諾千金,決無更改。今日當著天下英雄之面,可有哪一位能說出燕某幹過背信毀諾之事?」

  群豪盡皆黯然。

  洪人龍勃然變色,厲聲喝道:「姓燕的,你說夠了沒有?老實告訴你,今日你縱是說出一個天來,也沒有人肯放過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燕飛萍道:「閣下的意思,今日只有死戰一途了?」

  洪人龍道:「不錯,江湖中人人畏懼你,我洪人龍卻是不服,今日便以掌中竹杖,領教閣下高招。」

  燕飛萍聽對方言語之中,頗為無禮,不由得血氣上撞,斜眼瞧著他,心道:「憑你這付身手,也敢口出狂言?今日若能攔得住我,燕某不用你動手,在你面前橫劍自刎。」話到口邊,轉念一想:「不可。倘若我一出手,勢必引發一場混戰,再不能化解。小初重傷在身,我縱殺出重圍,卻無法再照料她,這無異將她送上絕路。今日之計,唯有忍耐到底,且看事態如何發展。」他想到這裡,怒意稍斂,道:「閣下身為丐幫刑堂九袋長老,位高輩尊,一手『破風神打三十六杖』更是馳名江湖的絕技,素為燕某仰慕。」

  洪人龍雖對燕飛萍頗為憎恨,但聽到稱讚之言,畢竟心中十分受用,臉上卻作出一付滿不在乎的神情,冷冷說道:「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

  燕飛萍微微一笑,道:「今日欲留下燕某人頭的高手,又何止洪長老一人?峨眉派的普善禪師,佛學、武學均名重於世,十數年來雖不曾與人動過手,然而一路『菩提千葉掌』想必已練至九重境界。」

  普善禪師合掌說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普渡眾生方為法旨,至於武學一道,原為末節,何足掛齒?」

  燕飛萍道:「禪師心中有佛,世事皆空,只怕旁人未必這般想。」他轉身又向其餘三人道:「玉靈道長,你雄居東昆侖三四十年,一手『天鷹回風劍』取盡天下攻勢之淩厲,這些年中,定然又創出不少新招。」

  玉靈道長哼了一聲,道:「燕先生往貧道臉上貼金,貧道可擔當不起。」

  燕飛萍又道:「還有這位陝南名宿何先生,掌中一柄摺扇,暗合『鐵筆花槍大九式』的武功路子,點穴打穴出神入化,威名聲望,那是不必說了。至於安泰錢莊的盧四掌櫃,雖身在市井,但一把銅算盤乃是江湖罕見的廳門兵器,猶以一百零五枚算珠射出的『滿天花雨』,無人能擋,連蜀中唐門弟子也頗歎不如。」

  五人聽他言語中將自己捧得甚高,心下無不暗覺得意,同時見他對自己的武功路術瞭若指掌,也不由佩服他見識廣博,喜悅之餘又添了幾分小心。

  燕飛萍接著說道:「請恕燕某直言,各位武功雖然高絕,若是單打獨鬥甚或以一敵二,燕某決不畏懼,只怕還占著七八分贏面。但五位齊上,燕某便絕非敵手,這其中厲害,各位自然比燕某更加明白。」

  這番話一說出口,五位高手相覷一望,均知燕飛萍所言不假,以五敵一,他非敗不可,但自己幾人在江湖中素有威信,今日若聯手合攻對方一人,縱能擊斃此人,未免于聲望大有損害。

  沉默片刻之後,玉靈道長冷冷說道:「這廝作惡多端,滅惡除害,乃我輩俠義道的大節。名聲固然要緊,但現今兩者不能得兼,當取大者。」

  洪人龍接口道:「不錯,我等受天下英雄重托,名聲乃身外之物,此刻應以大局為重,必誅此獠。」

  等他們說完後,燕飛萍仰天一笑,道:「好一個大局為重,好一個必誅此獠,只怕燕某還不至此命短。今日戰不勝又如何?咱們來日方長,燕某若要全身而退,料各位未必能攔阻得住。」

  洪人龍獰聲道:「我們這裡數百之眾,看你往哪兒逃命?嘿嘿,即使攔你不住,要殺你老婆,卻也不難。」

  普善禪師道:「阿彌陀佛,殺人可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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