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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呂子楓又道:「不過,醜話須說在前面,一會兒杯中的酒若是灑出半滴,我第一個拿你祭劍!」

  「這個自然,」阿癡答應了一聲。他轉過身,低聲對旁邊的小初道:「這裡沒有你的事了,你快回去吧。」

  「可是……可是你……」望著阿癡,小初的眼淚撲籟籟的滑落,她滿腹的驚惶、委屈、擔心全湧到嘴邊,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唯有緊緊抓住阿癡的手。

  阿癡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小初什麼都不要說,然後,他抽出被小初緊握的手,向桌上的酒杯走去。

  一時,所有人都有把目光凝視在阿癡身上。

  呂子楓見眼前這個雜役雖然身份卑賤,但舉止從容,不曾流露出絲毫懼意。他心中微覺驚異,隨即,一絲陰險的冷笑掛上他的眉梢,他默默側過身,向那個提劍的大漢暗遞了一個眼色。

  大漢會意,立刻跨上兩步,嗆啷一聲響,他拔劍出鞘,引劍前指,冰冷的劍尖直抵在阿癡的前胸。

  如果阿癡再往前走,便是將胸膛往劍尖上撞去。於是,他停下了腳步。

  四周人的心隨之懸了起來。

  唯有,在大廳中響起呂子楓冰冷的聲音:「呂某的酒豈是容易喝的?你若沒有這個膽子,就趁早跪下爬過來,我看在你做烏龜的份上,或許會饒你這一遭。」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阿癡緩緩說道:「承蒙呂二公子厚愛,您的美意小人心領了,不過,我還是想嘗一嘗這杯酒的滋味。」

  呂子楓殺機暗顯,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小子,你別後悔!」

  阿癡望瞭望抵在前胸的劍尖,淡淡地說:「敬酒也罷、罰酒也罷,這一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

  從阿癡平靜的話音中,呂子楓感到對方身上有一股極強的狷傲自負之氣度,大大挫下了自己的威風。他不禁惱羞成怒,厲聲喝道:「小子大膽!你憑什麼這樣自負,就憑你這條不值錢的賤命麼?」

  阿癡將微躬的腰直起,一字一字地說道:「不錯,我沒有什麼可以自負的,只好拿這條不值錢的賤命來自負了!」說罷,他雙眉一挑,眼中精光乍閃,然後,他大步邁向前方,對胸前劍鋒視若無物。

  頓時,紅血白刃,鋒銳的劍尖劃過阿癡的胸膛,自左胸斜刺入他的肩頭,深達三四寸。鮮血,殷透棉衣,滴入劍鋒的血槽,又流淌到青磚地上。阿癡臉上因劇痛滾落黃豆大小的汗珠,但是,他沒有吭聲,更沒有倒下,身子仍如標槍般站在地上。

  霎時間,大廳中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了,人人驚得目瞪口呆,即使一直冷笑的呂子楓也為之色變,向後退了一步。

  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世上還有如此不怕死的人。

  那個握劍的大漢臉色變得份外的難看,他握劍的手已凸起了青筋,青筋在顫抖,劍尖也在顫抖。

  殷紅的鮮血不停地沿著顫抖的劍鋒滴落,劍鋒每一顫,便是一陣深入骨髓的疼痛,阿癡咬緊牙關,深深吸了一口氣,竟以自己的血肉挾住劍鋒,緩緩側身,將全身的力量都壓在劍刃之上。

  劍刃,被緩緩拗成弧形。

  望著阿癡傲然而立的身軀,姑娘們都驚呆了,嫖客們驚呆了,小初驚呆了,就連呂子楓也驚呆了。

  聽著劍鋒磨擦著阿癡骨頭的聲音,如刀刮鐵銹,難以想像這聲音有多麼可怕。大漢感覺自己握劍的手在發軟,他一生殺人無數,何曾在乎過什麼。只是此刻,他看著自己的劍刺入別人的身體,自己的眼睛中反露出驚怖欲絕的神色。

  他嘎聲道:「你……你……你是不是……活人?」

  阿癡沒有回答。他的瞳孔漸漸在收縮,目光卻顯得更加淩厲,就像是兩根發光的長釘,釘在大漢的臉上。

  較量,在沉默中進行著。

  長劍越拗越彎,已成弓形。

  猛然,阿癡沉肩,往前硬生生逼進了一步。只聽叭的一聲響,這柄精鋼百煉的三尺青鋒,竟從中斷成兩截。

  在長劍折斷的同時,大漢也仿佛被一股強大的氣勢完全壓倒,他面如死灰,向後連退了三步,手中雖然握著半截斷劍,卻沒有膽氣再度刺出。

  阿癡的眼睛看都不看大漢,也不在乎一尺多長的斷劍還牢牢插在自己的肩頭。他用手捂住湧血的傷口,向前走去。他每走一步,都牽動胸膛的劍傷,發出難以忍受的劇痛。於是,他走得極慢、極緩,每一步都仿佛要摔倒,卻始終不曾倒下。

  沉緩的腳步聲清晰可聞。

  大廳的青磚地上留下一行帶血的足印。

  當阿癡走到桌前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暗暗出了一口長氣,這短短的一段路,竟仿佛比走過一生還要漫長。

  這時,大廳中又響起呂子楓冷酷的聲音:「小子,你有種、夠狠!不過,呂某的規矩也不是兒戲,這杯酒若是灑出半滴,我還是要取你之命。

  眼見這杯中的酒水高過杯沿,在杯口形成一個凸起的圓拱,似乎隨時都要溢出。莫說喝它,便是輕輕一碰,酒水立刻就要灑出。

  這樣的一杯酒,這樣的一個規矩,分明是把人往死路上推去。

  阿癡依然不動聲色,他緩緩彎下腰,雙手反背,卻將臉貼近酒杯。

  他要幹什麼?

  圍觀的眾人無不驚詫,心情緊張之極,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在數十雙眼睛的凝視之下,只見阿癡猛然張大嘴,竟向酒杯咬去,雙唇一張一合的功夫,連杯帶酒都吞入口中。隨即,他直身站起,一仰脖,將口中的酒水咽下,張口吐出空杯,捧在掌心,走上兩步,緩緩說道:「請呂二公子驗杯。」

  「你……你……」呂子楓沒想到對方竟來了這樣一手,不禁語澀。

  阿癡輕輕將酒杯放在桌上,他臉上的肌肉因傷痛而微微抽縮,但他的目光卻始終平穩而堅定,盯著呂子楓,仿佛在說:「呂二公子,您交代一句話下來吧!」

  此刻,阿癡肩插短刃,渾身浴血,傷勢頗重。呂子楓自信一出手就可將此人斃與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對方身上帶著一股正氣,凜然殊不可侮,不由得一陣氣餒。他轉過身,背對阿癡說道:「呂某言出有信,難道會賴帳不成?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小子你有種,咱們後會有期!」

  說罷,他擰起眼睛瞪了阿癡一會兒,帶著手下的大漢返身離去,頭也不回地走出惜春小築,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人雖去,煞氣未消,廳中的眾嫖客和姑娘們面面相覷,如同剛剛做了一場惡夢,此刻猶然心悸不已。

  望著呂子楓的身影去遠,阿癡苦苦一笑,抬手挾住插在肩頭的斷劍,奮力拔出,鐺啷一聲扔在地上。

  鮮血,頓時從他的肩頭濺出老遠。

  小初發出一聲尖叫,趕過來將他扶住,滿眶熱淚,滿心感激,顫聲道:「你……你……」

  她喉頭仿佛被塞住,再也說不下去了。

  阿癡臉上已蒼白全無血色,卻咬著牙道:「你……別扶,我沒……事。」

  「對、對,你沒事,你不會有事,你……你一定……不會有事的!」小初一邊流淚說著,一邊用袖口擦拭阿癡額頭的冷汗。

  阿癡卻緩緩搖了搖頭,道:「你去……去服侍客人吧,我自己……能走。」說著,他推開小初的手,挺直身體,走出前堂的大門。

  帶血的足印,踩過青磚地面,踩過院中的積雪,消失在門外。

  廳外,夜風淒厲,吹面猶若刀割。

  阿癡拉緊單薄的衣襟,忍著揪心刺骨的巨痛,慢慢走回自己居住的小屋。他強撐著不讓自己在眾人的眼前倒下,此刻回到屋裡,卻再也支持不住,一個踉蹌摔倒在床邊。

  他畢竟是個人,畢竟不是鐵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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