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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每當夜深時分,如果阿癡還在院中發呆,小初就會從房中走出,倍他默默坐上一會兒,總忘不了從嫖客房中偷出一壺酒、兩碟小菜,放在他的面前。雖然兩人始終不說一句話,但只有在這個時候,阿癡漠然的眼睛中才會流露出一些柔光。

  時光流逝,眨眼間已過數月,到了隆冬時節。

  這一日,揚州城中忽降了一宿瑞雪,從午夜直下到拂曉,惜春小築的房前屋後盡成一片素白。院中幾株紅梅樹都結滿冰淩,點點腥紅的梅花,與白雪相映,尤為豔麗,將小院點綴得份外素雅潔淨。

  天剛朦朦亮,整個惜春小築沉寂無聲。

  偌大的院子裡,只有阿癡一個人拖著大長的掃帚,在青石甬道邊掃雪。雪花不斷行從空中落下,紛紛揚揚,飄落在他的發上、衣上,過不多時,他身上便積了一層厚雪,如同雪人相仿。

  他掃了一會兒雪,忽聽得東廂房的房門一響,一前一後地走出來兩個人。他認得一個是院中的花頭姑娘鳳柔,另一個便是小初,兩人走得甚急,誰都沒注意到梅樹邊掃雪的阿癡。只見鳳柔姑娘滿臉焦急之色,懷中似乎藏著什麼東西,雙手緊緊抓住衣襟,急匆匆地往院外走去。

  她剛剛走到院門口,小初便由後趕上,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道:「鳳柔姐,你不能走,還是跟我回去吧。」

  鳳柔轉過頭,低聲哀求道:「小初妹妹,你就讓我走吧,只當什麼都沒看見,什麼也沒見。」說著,她推了推小初的肩膀,想掙脫小初緊握的手。

  小初卻不肯鬆手,道:「鳳柔姐,咱們人雖窮,院子中的規矩可壞不得。方圓這數十家妓院,那有偷客人的錢的。惜春小築今後的生意還要做下去,你……你可不能這樣幹。」

  鳳柔的臉色淒涼,搖頭道:「我在院子中的時間比你長,規矩也比你懂得多,可……可是今天做下這等沒臉面的事,實是迫不得已,這筆銀子我有急用,片刻也等不得的。小初,你讓我走吧,就算姐姐求你了。」

  小初急道:「能有什麼要緊的事,要你用迷春酒灌醉客人,偷去人家的荷包?」

  鳳柔咬緊嘴唇,雖未說話,淚水卻已在眼眶中打起了轉轉。

  小初又道:「咱們在院子中做生意,有本領便迷倒哪個瘟生,讓他心甘情願地將銀子雙手奉上,縱然傾家蕩產也是他自作自受。但是,只要偷拿人家一個子兒,二郎神決不饒過你,來世還要幹這營生。鳳柔姐,我……我也是為你好!」

  聽著小初的話,鳳柔的淚水終於從眼中滾落下來,她顫聲道:「儀兒她……她……她病得不行了,倘若再不醫治,只怕……熬不過……今天。」

  小初大驚,忙道:「什麼?儀兒病了,你怎麼不早說?」

  鳳柔哭道:「儀兒已經病了兩天,請大夫看過說,若是有一枝老山人參續命,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小初睜大眼睛道:「老山人參?那可是比黃金還貴重的東西。」

  鳳柔擦了擦淚,道:「為了儀兒這苦命的孩子,就是去偷、去搶、去殺人,我也敢幹。只要能弄到銀子,救我的女兒。」

  小初心中沒了主意,道:「可是房中那位客人酒醒後,發現身邊少了銀子,那有不吵不鬧的?倘若驚動了衙門裡的公差老爺,來院子中一查,你往哪裡躲?捉了你去,還不打得皮開肉綻的嗎?你受罪不說,今後的惜春小築再也容你不下。」

  鳳柔歎道:「眼下,顧不得這麼多了。」

  小初想了想,道:「要不這樣吧,你把銀票還給人家,我立刻找幾個姐妹來,大家將平日積攢的私房錢湊一湊,給你先拿去應急,好不好?」

  鳳柔淒苦地一笑,說道:「不是我瞧不起咱們,可這倚燈賣笑的營生能攢下什麼,縱是轉業投胎,再賣上十世,也掙不到這許多的銀子。小初妹妹,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今天我一定要拿到這筆錢,如果人家追究起來,該懲罰都由我一個人承擔。唉,反正咱們的命賤,儀兒若……若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決計不活了。」

  說著,她掰開小初緊握的手,轉身跑去,迎著漫天紛飛的雪花,消失在院外。

  院門口,小初一個人站在雪中,望著雪地上留下的零亂的足跡,喃喃道:「鳳柔姐,儀兒的病一定會痊癒的,你放心吧,院子裡的事,我會為你料理好的。」

  在小初的背後,站著阿癡,他的人也似乎癡了,默默佇立在風雪之中,動也不動,仿佛一尊雪塑的雕像。直到小初轉身回房之後,他才長長嘆息了一聲,拍落身上的積雪,拖著掃帚走回屋中。

  大雪紛紛揚揚,整整下了一天。

  到了傍晚時分,瘦西湖畔華燈初上,點點燈輝與皚皚白雪相映,朦朧中宛若仙界一般。數十家青樓勾欄的生意,絲毫未因這場罕見的大雪而冷落,依然是家家笙歌,戶戶歡聲,一派升平景象。

  惜春小築的前堂廳中,燈光明亮,擺了四桌花酒,圍坐著十余位殷商富賈,每個人身邊都有一位妙齡姑娘相倍,猜枚行令,唱曲鬧酒,極為熱鬧。

  正在酒酣耳熱的時候,突然,廳前的紅漆大門「鐺」一聲被推開,冷風卷著簷下的積雪吹入廳中,頓時,歡宴的氣氛一掃而空。

  只見門外走進來兩個人,前面是一位世家公子,生得皮不藏肉,肉不掩骨,一看便是輕浮乖戾之相。他身後跟著一個僕人打扮的須大漢,手提一柄長劍,滿臉剽悍之色,極是威武。

  這位公子走入大廳中,連眼皮也不抬,對滿屋人視若不見,徑直找了一張空椅坐下。提劍的大漢默默站在公子的背後,虎目中精光大盛,冷冷地掃視大廳。

  雖然兩人進屋後一言未發,廳中的每一個人卻都有感覺心口如堵了一塊巨石,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歡聲笑語,面面相覷,暗生懼意。

  一時,偌大的廳中沉寂如死。

  冷風不住地從敞開大門吹入,人人都感到一股徹骨的寒冷,但是,沒有人敢起身去將大門關上。

  眾人之中,畢竟是鴇母常年在風月場中廝混,見識也較別人豐富,她一見對方這兩人來勢不對,立刻小聲問身旁的一位姑娘:「這兩位爺是那位姑娘接的?」

  那位姑娘忙道:「是……嗯……是西廂房中鳳柔姑娘接的。」

  「哦……」鴇母應了一聲,心中記了起來,這位公子的來歷非同小可,人稱「玉面靈劍」呂子楓,身為江都呂家的二公子。呂家在武林中是一門望族,呂子楓的胞兄便是與谷正夫並稱「江南雙俠」的呂子丹,他在江湖中的名望雖然不及其兄許多,但仗著兄長之威,平日裡招搖過市,倒也無人敢得罪他。

  鴇母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怎敢怠慢,急忙滿臉堆笑,迎上前去,邊走邊道:「喲,是呂二公子啊,我這家堂子不知哪年燒得高香,迎來了您這位貴客,真是讓小宅蓬篳增輝呀!」聽著鴇母的奉承,呂子楓陰沉的臉上卻毫無表情,冷冷地一哼,神色間充滿了鄙夷與不屑。

  碰了一個釘子,鴇母十分尷尬,但她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依然笑道:「呂二公子在後院住得可好?倘若姑娘們伺候得有不周之處,還請您多多包涵。」

  「包涵?」呂子楓眼皮一翻,道:「只怕我呂某沒有那麼大的雅量。」

  鴇母倍笑道:「呂二公子說笑了。」

  呂子楓卻沉下臉,陰聲道:「鳳柔姑娘呢?你立刻把她交出來!」

  鴇母奇道:「鳳柔姑娘不是一直在倍您嗎?怎地反向我來要人?」

  呂子楓道:「這家院子是不是你開的?這些生意是不是你做的?現在出了禍事,我不找你要人又找誰去?」

  見對方的面色不善,鴇母心中暗驚,道:「莫非是……鳳柔姑娘她……她……得罪了您?可這……不會吧。」

  呂子楓道:「豈只是得罪,呂某一世英名,險些栽在那小賤人的手中。今日惜春小築若不給我放一個交待,哼,以後的生意也不必再做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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