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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燕飛萍道:「有酒便好。」說著,自己先斟了滿滿一大碗酒,一飲而盡。

  楚寒山望著燕飛萍喝幹碗中的酒,道:「你難道不怕我在酒中做手腳?」

  燕飛萍不加思索道:「你已經害過我一次,以你的為人,不會再害我第二次。」

  楚寒山歎道:「難為你仍然信我。好,咱們喝酒。」他也為自己滿滿斟了一大碗酒,仰脖咽下。

  兩人你一腕我一碗,既不說話,也不動桌上的菜肴,只是默默喝著悶酒。不一刻,便將一大壇酒喝了個點滴不剩。

  喝罷酒,楚寒山將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道:「酒已盡興,有什麼話也請直說吧。」

  燕飛萍眼中寒芒一閃,緩緩將酒碗放在桌上,沉聲道:「三年前,把我出賣給倪府的人,是你。」

  楚寒山的神情一片慘澹,喃喃道:「我……我……」

  燕飛萍道:「我每一次殺人之前,只會告訴你一個人。然而,那日在慧光寺中,未等我出手,姓倪的已先發殺招,我的一切計畫,無不在他的意料之中。哼,若不是你出賣了我,還能有誰?」

  楚寒山低垂眼眉,沉默好一陣,才道:「不錯,是我出賣了你。」

  燕飛萍道:「為什麼?」

  楚寒山道:「是雇主逼我這樣做的。當時我的妻兒都落在他的手中,若不照他的話去做,我一家人便都沒命了。」

  燕飛萍道:「雇主?」

  楚寒山道:「對,是他把我逼到了絕路。小飛,今天我對你說這些話,並非想替自己開脫,只是當時我……我確實迫不得已。」

  燕飛萍道:「雇主為什麼出賣我?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楚寒山道:「因為陸天涯也在寺中潛伏,伺機行刺。把你的形跡出賣給倪府,勢必吸引倪八太爺的注意,定然集中力量對付你。這樣,陸天涯出手的把握就會大得多。」

  燕飛萍道:「於是,你就把我的計畫洩露給倪府。」

  楚寒山道:「對。」

  燕飛萍道:「至於我的生死便不足惜了。」

  楚寒山低下了頭。

  燕飛萍驀然發出一陣大笑。

  楚寒山心中一陣發冷,道:「你……你為何發笑?」

  燕飛萍笑道:「我笑我自己!我認識你十幾年了,十幾年的朋友竟然還不如一個被江湖人痛恨的殺手!我與陸天涯才不過相見兩次,但在慧光寺中,他為了救我不惜拚了性命,至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可我最敬重、最信認的六哥卻出賣了我!哈哈,人心叵測,這次算是領教了。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鬱悒激憤之情。

  隨著笑聲,楚寒山臉色時而蒼白,時而通紅,時而青紫,可見內心極為痛苦。終於,他扶桌站起,大聲道:「你別笑了。我知道你恨我!」

  燕飛萍止了笑聲,冷冷望著楚寒山,目光冰冷如箭。

  迎著燕飛萍逼射而來的目光,楚寒山道:「我出賣了朋友,我對不起你!可是,這三年來我的日子難道好過了嗎?夜夜總在揪心的惡夢中渡過,心中得不到片刻的寧靜,頭上更添了多少白髮。」

  燕飛萍道:「因為你觸犯的不僅僅是殺手道中的戒律,更觸犯了你的良心。你可以避開世人,避開江湖,可你避不開自己,避不開自己的良心。」

  楚寒山仰天歎道:「不錯,這件事終須有一個了結。我楚寒山既然做得出這等不義之事,自然要對你有個交待。」

  兩人均是江湖中的老手,此刻,「交待」二字的含義,兩人彼此都明白。燕飛萍望瞭望桌上的長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嗎?」

  楚寒山不禁側目望了一眼窗外,窗外天色已黯了下來,對面屋中住著他的家小,這一眼飽含生死離別的情意,說道:「我對自己的性命早已不放在心上。死,對我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只是,家中的妻兒兩人,不能沒有人照顧,唯望你看在十幾年交情的份上,替我照看他們……」說到這裡,他喉頭一陣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燕飛萍心中一歎,點了點頭。

  楚寒山見燕飛萍點頭應允,心中大喜,高聲道:「你武功勝我十倍,若是傳授給茗兒,將來這孩子必定名揚天下,好教世人得知,楚寒山雖然不義,卻生得一個神武英雄的好兒子。」這幾句話淒涼中帶著幾分狂傲,但狂傲中又包含著無限寂寞傷心。

  說罷,他一揮掌,拍在桌上。只見桌面一震,平置的長劍倏地彈起,他左手抓劍柄,壓繃簧,拔劍出鞘,挽起一朵劍花,然後反轉劍鋒,向自己頸上抹去。

  楚寒山死意已決,因此這一劍毫不手軟,力求一劍隕命,少受痛苦。只是在他內心卻一片淒然,這柄劍伴他縱橫江湖,快意恩仇,殺人如麻,想不到最後死在這柄劍下的人,恰恰是自己。

  只見劍鋒劃起一道寒光,眼看就要頸斷血綻。

  一旁,燕飛萍微微搖了搖頭,手一抬,兩支竹筷從他掌心疾射而出,一前一後,去勢如電,射向楚寒山。

  鐺的一聲,第一支竹筷射在劍柄的護手之上,楚寒山只覺虎口一熱,長劍脫手而落,緊跟著,第二支竹筷射在劍鍔上,撞得長劍斜飛而起,直上丈許,奪的一聲釘在屋頂的木梁之中。

  前後只在一刹那的功夫,楚寒山已從死到生走了一趟,他望著梁上不住顫動的劍鋒,心中猶然驚心動魄,回頭望著燕飛萍,道:「你這是為什麼?」

  燕飛萍走到屋門前,背對楚寒山,道:「算了,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何必再增殺戮。」楚寒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聲說道:「你……你說……說什麼?」

  燕飛萍面無表情,沉聲道:「妻子不能沒有丈夫,孩子不能沒有父親,他們是無辜的,不應讓他們受傷害。」

  一句話,楚寒山已是熱淚盈眶。此刻,他不知應該說什麼才好,道:「你……你原諒了我麼?」

  「不。」燕飛萍回頭斷然道:「我不負朋友,也容不得朋友負我!從此,咱們再不是朋友,恩怨盡絕,各走各的路吧。」他將手一抖,青衫袍袖登時被抖得筆直,他駢指一劃,指如利剪,一大截袖子應手而裂,斷袖飄飄飛向楚寒山。

  這是斷袖絕義,從此情斷誼盡,兩人視同陌路。

  楚寒山將半截斷袖握在手中,嘴唇顫抖,喃喃說道:「你終是不肯原諒我的,不肯原諒我的。」

  燕飛萍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門外,夜已深。星月黯淡,群山黑壓壓一片。山徑上落滿斑駁的樹影,顯得極是淒寂與幽謐。

  燕飛萍大步向前走去,敞開衣襟,讓寒涼的夜風吹在胸膛上。三年來,他心中無時無刻不在燃燒著復仇的火焰,也曾幾度發誓要把陷害自己的人一一送入地獄。然而,當他第一個面對出賣自己的人時,竟然心軟了。在他的殺手生涯中,這還是第一次放過要殺的人。

  他獨立於夜風之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曾經沾滿鮮血的手,如今卻已消散了那種無時不在的殺氣。

  「這還是我的手嗎?」他低聲自問道,搖頭苦笑。

  便在這時,黑夜中忽然傳出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

  燕飛萍雙眉一挑,向來路望去。

  只見黑暗中人影一閃,奔來一人,卻是楚寒山。

  燕飛萍道:「是你?你來幹什麼?」

  楚寒山道:「小飛,我知道你心裡恨我,不過,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燕飛萍道:「什麼事?」

  楚寒山道:「你雖然不再把我當作朋友,可是我畢竟欠你一條命,如果你需要,只須一句話,我楚寒山絕不退縮,刀山火海,我萬死不辭。」

  燕飛萍淡淡道:「我知道到了,你走吧。」

  楚寒山道:「不,我還有話說。」

  燕飛萍道:「什麼?」

  楚寒山道:「你要小心一個人,就是逼我害你的那個雇主,此人極難對付。」

  燕飛萍道:「他是誰?」

  楚寒山道:「不知道。他始終以黑布蒙面,我與他見過幾次面,都無法看出他的真面目。不過,我與他交過一次手,他用的是一長一短兩柄鋼刀,使的招術卻是東瀛的天野新一流刀法。」

  燕飛萍一驚,脫口說道:「天野新一流刀法?」

  楚寒山道:「對,我記得清清楚楚,那人自稱是天野族的後人。」

  聽到這裡,燕飛萍不禁一皺眉,他萬萬未曾料到,陷害自己的凶魁竟然是天野家族的後人。

  楚寒山接著說:「他的刀法自成一家,詭密狠辣,我在他面前走不到二十招便已敗落,據我所知,當今江湖能克制住他的人,只怕找不出幾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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