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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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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保聽到「十斤高粱」四字,嚇了一跳,呆呆地瞧著他們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應,過了一會兒,才賠笑道:「爺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嗎?」 陸天涯指著燕飛萍道:「這位爺台請客,你何必給他省錢?」 燕飛萍也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難得有幸與陸兄對飲,十斤不夠,打二十斤。」說著取出一錠大銀拍在桌上。 酒保得了銀子,便不說什麼了,轉身走到後廚。過不多時,取來兩隻大碗,一大壇酒,放在桌上。 燕飛萍端起酒罈,滿滿斟了兩大碗酒,登時滿屋都是清冽的酒香。他舉碗齊眉,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陸兄,我先幹為敬。」談笑間便將一大碗烈酒一飲而盡。 陸天涯見他喝得這般豪爽,贊了一聲:「好爽快!」端起碗來,也是仰脖喝幹,跟著便又斟了兩大碗酒。 燕飛萍拍掌笑道:「好酒!好漢子!」呼一口氣,又將一碗酒喝幹。陸天涯也喝下一碗,再斟兩碗。這一大碗便是半斤烈酒,二人輕描淡寫地便喝下一斤,喝這烈酒,直比喝水飲茶還更瀟灑。 一壇酒轉眼間便喝下大半,燕飛萍叫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來。」那酒保早已驚得目瞪口呆,見二人還敢要酒,不禁伸了伸舌頭。這時但求看熱鬧,更不勸阻,便去抱了一大壇酒來。 燕飛萍與陸天涯喝得性起,你一碗,我一碗,喝了個旗鼓相當,只一頓飯時分,二人都已喝了三十來碗烈酒。彼此看去,均是面不改色,各自好生欽佩。 待喝到第三壇酒的時候,他們都已堪堪喝下五十大碗。這二人雖然內功精湛,但也有了六七份醉意。燕飛萍哈哈大笑,道:「這一大碗酒抵得上七八杯,咱們連盡五十大碗,草草一算,也有四百餘杯。李太白有詩雲:『會須一飲三百杯』。咱們之間不分勝敗,卻已勝過當年的酒仙了。」 陸天涯也笑道:「你我今日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陸某生平酣醉無數,卻無此刻這般痛快淋漓。」 兩人心意相通,合掌大笑。燕飛萍乘著酒意,望見獨臂刀橫放在桌上,當下一欠身,伸向刀鞘抓去。 陸天涯望在眼裡,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恢復了坦然,並不阻攔,任燕飛萍將獨臂刀拿過。 燕飛萍取刀在手,握刀柄、壓繃簧,將刀鋒拔出半尺,頓時一股森寒撲面吹來。他見這柄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只在刀鋒處發出一抹幽藍色的寒芒,伸指一彈,發出非金非木的沉鬱之聲,點頭稱讚道:「無聲無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 陸天涯應道:「的確是好刀。」 燕飛萍道:「也是當世首屈一指的不祥刀,江湖中人畏此刀如畏蛇牙蠍尾。」 陸天涯淡淡一笑,道:「此刀伴隨我風風雨雨十餘年,每至一處,必有人濺血斷命。嘿,說它不詳,恰如其份。」 燕飛萍道:「可你卻放心讓我拿著。」 陸天涯道:「那又怎麼樣?」 燕飛萍道:「如果我反轉刀鋒,向你劈出,你擋無可擋,必死無疑。」 陸天涯目中精芒一閃,道:「你會嗎?」隨即搖了搖頭,道:「你若這麼做,便不是傲視天下的燕飛萍了,更不配與陸某在這裡對面而坐、舉杯共醉。」 淡淡一句話中,卻包含了江湖中最為可貴的信任。燕飛萍心頭一熱,由衷道:「謝了。」將刀插入鞘中,放回桌子原處。 沉默片刻,燕飛萍又道:「江湖傳聞,此刀每逢大敵,必在匣中鳴顫,一旦出鞘,定然刀刀要人命,從未留下一個活口。」 陸天涯道:「咱們過的便是刀頭舔血的生涯,你不殺他,他便有機會殺你,還是面對死人比較放心。」 燕飛萍道:「難怪世人說你冷血無情。但我看得出,你的血並不冷。」 陸天涯一笑,道:「刀刀要人命還不冷血?」 燕飛萍道:「對,你不冷血。不然你就不會費力去救那個小姑娘了,陸兄,恕我直言,我看你心底隱藏著無限寂寞與傷痛,似曾受過一種極大的傷害。」 聽著燕飛萍這一番話,陸天涯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他轉頭望著窗外,長長歎了一口氣,道:「我殺戮江湖,命喪在獨臂刀下的人固然命苦,但我內心深處的折磨,所受的痛苦,又豈比他們少了。」話音中充滿了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哀傷,隨著話聲,整個屋中都變得壓抑起來。 良久,他重重喝了一大口酒,皺著眉頭咽下,說道:「我救那個小姑娘,她……她實在太像我的小妹妹了。十年前,我們分離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大的一個小姑娘。」 燕飛萍從未聽說過陸天涯還有一個妹妹,不禁問道:「你的妹妹?」 陸天涯道:「我同父異母的妹妹,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燕飛萍屈指一算,賣花的小姑娘約莫七八歲的年紀,他們兄妹分離了十年,那麼他妹妹早已長成十七八歲的少女,但陸天涯卻依然把賣花的小姑娘看成妹妹,可見他們兄妹在十年中從未見過面,以至他對妹妹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年前的記憶中。 想到這裡,燕飛萍問道:「難道十年中,你們一面都未見過嗎?」 陸天涯點了點頭,眼中的痛苦之色愈深,道:「她恨我,躲著我,讓我永遠也找不到她。唉,我縱橫江湖,刀下傷人無數,背了多少惡名、駡名全不在乎。唯獨對不起一個人,卻偏偏是與我情同手足的妹妹。這……這莫非是天意麼!」 燕飛萍看出陸天涯心中必然隱藏著一段極深的創傷,卻不便開口詢問,只能默默將桌上的空碗斟滿酒。 陸天涯端起碗,一飲而盡,隨即運掌一擊桌面,「砰」的一聲,橫置的刀鞘被震得彈起,刀柄向上,直立在桌面。陸天涯手臂一長,拔刀出鞘,跟著橫刀一揮,刀光倏閃,從一把空椅上掠過。 只見刀芒一閃而逝,那把椅子也好端端的絕無異狀,陸天涯卻已還刀入鞘,淡淡說道:「獻醜,見笑。」 燕飛萍頓時為之動容,拍案叫道:「陸兄,你好快的刀!」 陸天涯臉上卻無半分喜色,他將右臂空袖拂出,擊在椅背之上,只聽喀嚓一聲輕響,椅背向外倒去。原來這椅背早已被刀鋒削斷,只是他出刀實在太快,上半截椅木斷了之後,仍穩穩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動,這才塌倒。 燕飛萍贊道:「我觀陸兄的刀法,快、准、狠兼於一身,殺意彌辣,犀利無雙。在當世刀法名家之中,足以位於前三甲之列。」 陸天涯聽著稱讚,面色卻更顯沉重,凝望桌上的刀,道:「可是,在這無敵一刀的背後,隱藏了多少血淚往事,我又為此負出了多大的代價。你能想到嗎,我的右臂便是毀於此刀之下,而死在刀下的第一個人,卻是……是……我的父親!」 燕飛萍聽後不禁為之一驚。 陸天涯望著窗外,緊鎖雙眉,眉心仿佛凝成一個難以平復的傷口。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父親便是昔年長白山下陸家莊莊主,人稱『刀封千山』陸萬川。」 燕飛萍心中暗道:「陸萬川被尊為關外刀王,縱橫於遼東的黑山白水,威名浩蕩。難怪陸天涯刀法了得,原來是出自家傳。」 陸天涯又道:「江湖中人人只道我父親刀法了得,其實他真正上乘的武功,卻是我母親所傳。」 燕飛萍輕輕「啊」了一聲,頗感出乎意料之外。 陸天涯道:「我父親早年只是一個尋常的刀客,出身貧賤,本領低微。一日冰雪封山,他凍餓昏倒在長白山腳下,幸得我母親狩獵時途經此地,將他救下,帶回莊中細心調治,才保住性命。」說到這裡,他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哪知,母親每日前去探傷,病榻之畔,因憐生愛,當父親傷癒之後,他們便成了親。」 「母親的年紀比父親大著幾歲,武功也強得多,成親後不但將全身武藝傾囊以授,連萬貫家財也劃歸到他的名下。這般沒過幾年功夫,終於將他造就成一代刀王。」 燕飛萍這才明白,原來陸家刀法,是得自陸夫人傳授。 陸天涯接著說道:「可憐我母親將全部心思撲在夫君身上,連他的行宿飲食,衣被寒暖,那一樣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點兒心?誰料到他成名之後,翅膀硬了,眼中便容不下其他人了,竟在背地裡與一個婢女勾搭成奸,將母親給予他的一片深情盡都付諸東流。」 燕飛萍暗歎:「情孽,又是一段情孽。」 陸天涯道:「在我十三歲那年,父親與婢女之間偷偷摸摸的勾當終於被母親發現。當時,母親見我年幼,又念在夫妻十餘年的情份上,沒有深究,只將那婢女趕出莊去便算了事。哪知,父親雖然在母親面前賭咒發誓,永斷好色之心,其實他對那個婢女仍然舊情未死,卻又忌憚母親的武功厲害。終於在數日後的一個深夜,他……他……他竟然用一杯鳩酒將母親毒殺了。」 說到這裡,陸天涯嘴唇顫抖,額上青盤微暴,神態說不出的駭人。 燕飛萍也在暗自嘆息,素聞陸萬川在江湖頗有俠名,卻想不到此人竟然如此心冷薄性,連結髮之妻也下得這般毒手。陸天涯小小年紀時便受到人倫慘變,心中的創傷當真難以平復。 陸天涯道:「母親死後的第二年,父親便將那婢女娶進門,同年生下了同父異母的妹妹雪瑩。」 燕飛萍歎道:「陸萬川如此心性,這樣的父親,不認也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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