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武俠小說 > 花溪沉鈴錄 | 上頁 下頁


  燕飛萍轉過身,他淩空睡在一條細索上,居然還能隨便翻身,這份輕功實是不可思議。他雙手一拍,對房外叫了一聲:「來啊,有貴客到訪,還不茶點伺候。」

  隨著話音,從門外走進一個粉紅緞衫的小鬟,托著一隻木盤,盤中六色果子細點,一壺清茶,那小鬟款款地斟了茶,抿嘴一笑,轉身出去。

  黑衣人端著茶杯,卻並不喝,淡淡地說:「小飛,鐵彪的事了結得怎樣?」

  燕飛萍微微一笑,道:「黑白兩道說我什麼來?『碎心鈴響,聞者碎心』。嘿,這八個字難道是白叫的?」說到這裡,他腰一挺,盤膝坐在細索上,道:「如果現在有人趕到豔釵樓前,或許還能見到鐵彪屍橫於街。」

  黑衣人放下茶杯,道:「很好。你要的東西我也帶來了,過目吧。」說著,他取出一個金絲錦囊,放在桌上打開,道:「這是從長安豐泰錢莊開出的銀票,一共五萬兩整,在北五省的十七家票號皆可兌成現金。你清點一下,看數目有否差錯?」

  燕飛萍笑道:「不必了,六哥你辦事,我還有什麼信不過的。」

  黑衣人卻正色道:「你還是數一數的好,咱們掙下的每一分銀子都是拿性命拚來的,你應該珍惜一點。」他話音一頓,又道:「何況這件事是我讓你去做的,總要有個明白的交待。」

  燕飛萍擺了擺手,笑道:「憑你六哥這一番話,五萬兩銀子就不會少我一分一毫。」

  黑衣人又從錦囊中數出幾張銀票,道:「按道上的規矩,我值百抽十,這是五千兩的銀票,我先收下了。」

  燕飛萍一皺眉,順手從桌上抄起錦囊,扔到黑衣人懷中,道:「什麼破爛規矩?既是好朋友就別在錢上客氣,這五萬兩銀子是我的便是你的。」

  黑衣人卻將錦囊重新放回桌上,道:「我沒出什麼力氣,有這五千兩已是很感激了。你若執意將你這份給我,那不是幫我,而是看不起我。」說罷,他站起身,道:「雖然我已不是道中的人,卻不能壞了道中的規矩。」

  燕飛萍素知對方的脾性,忙道:「好、好,六哥你且坐下,這些銀票我收了便是。」他將錦囊放入自己懷中,搖了搖頭,道:「你做事還是那麼古板。」

  黑衣人重新坐下,道:「多年的習慣,改不了了。」

  燕飛萍望著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關切的神色,道:「這兩日陰雨連綿,你那一身舊傷又發作了麼?」

  黑衣人苦笑,緩緩伸出右手,只見他右掌上的四根手指俱斷,僅餘一個拇指。他望著這只殘手,眼中充滿自嘲和痛苦,道:「手廢了,腳下便斷了路走。如今的江湖,早已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燕飛萍見他神情黯然,忙道:「何必氣餒?如今道上的後輩們提起昔年『劍魔』楚寒山,哪個不敬慕你神劍無敵的威風?六哥,雖說這些年你未曾出過手,但只要心未死,總還有大展雄風的日子。」

  楚寒山卻搖了搖頭,歎道:「什麼『劍魔』?什麼神劍無敵?唉,那不過是一場曾經輝煌過的大夢。如今夢已醒,我已經不再是昔年的楚寒山。幹咱們這一行的,劍沒了,一切便都結束了。」

  燕飛萍理解對方心中的痛苦,一個以劍為業的殺手,劍,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尊嚴。一旦失去了武技,便等於失去了一切,那種心境實比墜入地獄還要難熬。燕飛萍心中嘆息,口中卻道:「聽說你苦練左手,一路反手劍頗有進境。」

  楚寒山再次苦笑,道:「沒用的,就算練成了,也不如你。」

  燕飛萍不敢再觸及楚寒山心中的隱痛,忙將話題岔開,道:「外面春寒料峭,你從遠道而來,想也累了。我這裡門面雖破,各種好東西卻應有盡有。來,今日由我做東,請你暢飲一番。」

  一聽到「暢飲」二字,楚寒山黯淡的眼中猛然一亮,道:「好。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如今,我雖無寶劍傲膽魄,幸而還有烈酒醉殘軀。小飛,今日難得豪興,咱們一醉方休。」見到楚寒山來了興致,燕飛萍也發自內心的高興,對左右四個佳人大聲道:「快去將後院窖中那兩壇一百二十年的陳酒抬來,我要與六哥喝個痛快。」

  四個佳人嫣然一笑,各自放下手中的琴簫樽扇,走出屋去。不一會兒,她們將兩隻竹籮抬進屋裡,從中取出兩隻酒罈,放在燕飛萍面前。

  燕飛萍笑道:「這兩壇女兒紅已有一百二十年,洛陽之大,只怕也找不出第三壇了。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酒。」說著將壇上的泥封開了,頓時,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唇,滿屋之人已有醺醺之意。

  楚寒山見這兩隻酒罈已然舊得發黑,招紙和壇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確非近物。不禁又驚又喜,道:「這等名酒,世所罕有!你卻從哪里弄來的?」

  燕飛萍得意道:「既是名酒,只管痛飲,管它是哪裡來的。」手臂一揮,將一隻酒罈向楚寒山擲去。

  楚寒山見這只酒罈來勢極緩,便似被一雙無形的手臂托著送到自己面前一般,心中暗贊燕飛萍內力了得,將酒罈接住,說道:「你常自詡於飲酒之道,深精其中三昧。我倒要問問你,可知飲酒須得講究酒具,美酒當配佳杯,否則便是糟蹋了好酒。」

  燕飛萍道:「正是。」

  楚寒山道:「喝黃酒當用玉杯,古人稱女兒為『小家碧玉』,可見玉杯玉盞,能增酒色。飲這陳年女兒紅,最好是碧玉杯,方能見其佳處。黃玉杯與金玉杯勉強可用,但已減清醇之香,至於岫玉,則不免粗俗了。」

  燕飛萍拍掌笑道:「是啊!便憑這六哥一席話,六哥果然不愧酒道中的高士」

  楚寒山歎道:「可惜你這裡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

  燕飛萍卻道:「非也非也,六哥此言差矣。」他微微一笑,揚聲道:「美酒豈能無杯?宛兒,過來斟酒。」

  隨著話音,從四名佳人之中走出一個翠袖籠煙、烏鬢欺雪的翠衫少女,手中拿著一隻竹舀,來到燕飛萍身前。

  只見她朝燕飛萍嫣然一笑,用竹舀盛了一舀酒,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她口含濃濃的酒水,將身子依偎在燕飛萍胸前,探出溫潤的香唇,貼在燕飛萍的嘴上。

  燕飛萍環擁佳人的纖腰,深深吸一口氣,俯下頭,吻向少女的芳唇,嘬口去佳人嘴中吮酒。

  兩片嘴唇緊緊連在一起。

  燭光搖曳,照得屋中溫柔旖旎,融融春光無限。

  酒香,色豔。流入燕飛萍口中的酒水,本已香醇之極,再加上少女口脂的芬芳,若不被這口酒醉透心腑,除非他不是男人。

  燕飛萍美酒入腹,已有醺醺之意,溫玉在懷,他越發放浪形骸,笑道:「女兒紅酒味雖美,非以女兒之口為杯,方能發揮出淋漓的酒力。妙哉妙哉,美酒、佳杯,別有一番滋味。六哥可有興致一嘗?」

  楚寒山擺了擺手,道:「罷了,我可沒這個口福。」

  燕飛萍朗聲笑道:「江湖人不齒我為浪子,那又如何?我本就是個放浪子,只與色有緣,與酒為友,臨東風把酒聽歌,愛春光坐香傍色,流連忘歸於溫柔之鄉。哈哈……」笑聲在房中回蕩。

  楚寒山多年前也曾是殺手中的翹楚,因為曾是殺手,他深深懂得殺手的心境。當年自己何嘗不是這樣,總是不停地及時行樂,一付置生死於度外的樣子。其實,在他生色犬馬的生活中,無時無刻不能驅散心底的寂寞。看著燕飛萍,他仿佛又看見自己當年的影子,想到這裡,不禁輕聲一歎。

  燕飛萍催促道:「六哥,今日咱們約定一醉方休,你還不喝?」

  楚寒山看了一眼酒罈,搖了搖頭,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拔出瓶塞,仰脖喝了一口,說道:「我喝自己帶的。」

  燕飛萍一聞,道:「又是燒刀子。」

  楚寒山緩緩道:「多年的口味,總也改不掉了。別看你這百年女兒紅甜如醴、醇如玉液,到我口中,卻比不上這辣如刀、苦如黃蓮的燒刀子。」

  燕飛萍眉頭皺了皺,說道:「燒刀子酒性如烈火,喝到腹中燒心灼肺,簡直有入地獄一般的痛苦。我就想不明白,為何偏偏有人離不開它。」

  楚寒山盯著手中的酒瓶,目光微微發直,淡淡地說:「沒有入地獄般的痛苦,豈知上天堂般的快活。」說罷,他抬起頭,凝望燕飛萍的眼睛。

  兩人的目光對在一起。

  楚寒山道:「做人的道理與喝酒一樣,只有萬般苦辣嘗盡之後,才會懂得活著是種什麼滋味。我曾醉過,如今醒了,才知道醉後是種什麼樣的悲傷。」說到這裡,他狠狠喝了一大口烈酒,皺緊眉頭咽下,臉上那種風霜的痕跡愈發濃了。

  在他們的目光之下,小屋中的氣氛黯淡了許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