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武俠 > 春雪瓶 | 上頁 下頁
第一回 古城多情常悲鶴去 駿馬無恙又載人來(1)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是唐代詩人李賀的著名詩句。若用這句詩來形容古城烏蘇,這座土築石砌的古城倒真說得上是有情的了。在幾經戰亂、幾曆災荒之後,古城烏蘇所顯露出來的不只是街巷市容的蕭疏,而是整個城廓風貌的蒼老。城上是樓傾欲塌,堞墜成殘;牆壁是石移留穴,蔓草叢生。舉目望去,給人以龍鍾蒼涼之感。

  日上頂頭,時近中午。烏蘇東城關口,由於東去西來的行人旅客早已登程上路,這時已是路人稀少,關前顯得有些冷冷清清,更兼時雖入夏,烏蘇還籠罩著一片寒氣,在冷清中更添了幾分蕭瑟之意。木柵門前兩名守關的軍校,也袖著手,在那兒懶洋洋地踱來踱去,各自默默不語,對木柵周圍的事物顯得漫不經心,毫不在意。關口前是一條通向昌吉、迪化的古道。若在幾年以前,由於各地伯克的橫徵暴斂,巴依們的劫掠盤剝,加以各部間的兼併仇殺,朝廷的嚴酷鎮壓,這條直通東西,一向熱鬧非常的古道,已變得商旅絕跡,路斷人稀;烏蘇城內亦是家家閉戶,半減炊煙。近年來,朝廷對西疆採用了綏靖懷柔的治策,召回陰險殘暴的將軍田項,升任昌吉遊擊、回人肖准為伊犁將軍,命他統撫各部,轄制全疆。這肖准原是回部頭人之子,二十年前玉帥鎮守西疆時,他只是昌吉騎營裡的一名百夫長,後因他在一次和馬賊半天雲的戰鬥中,表現得英勇果敢,玉帥大加讚賞,將他調撥到自己直轄騎營,並將他升為千總,以後又破格提升他為遊擊,駐守昌吉一帶。這肖准為人不僅勇敢善戰,且性情剛果,頗有謀略。因他自幼生長西疆,對西疆的地形交通、風土人情瞭若指掌;他原本又是回部頭人之子,與各部也多有舊。因此,他自升任為伊犁將軍後,便假朝廷之命,對各部採取討撫兼施、恩威並用的辦法,很快就把西疆的戰亂平息下來。只有飽經動亂的人們才懂得安定的可貴。這座古老的烏蘇城也在這略為安定的兩年中得到養息,它已慢慢有了生氣,往來的客商也漸漸多了起來。

  這關口前面的古道兩旁,陸續新開了十餘家店鋪,除了販賣一些面餅、菜飯、冷酒以及麻鞋、油布、雨傘之類的食用日雜小店外,靠近道旁最末一家鋪子,乃是不數月前一個姓梁的老頭來此新開的一問官草藥鋪。那梁老頭來時沉默寡言,看去有些古板,可對人倒也忠厚,處事也頗通情達理。前來找他揀藥、看病的,藥錢禮費,

  給多給少,他也不甚計較。因此,當地居民對他都很敬愛,大家都尊稱他一聲梁大爺。至於他叫何名號,他從未說起過,也沒誰問過他。這也不足為怪,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有沒有名號倒也無關緊要,只要有個姓就行了。

  每家店鋪門前都種有柳樹,樹下還擺有一些小攤,賣的都是茶水、瓜果之類的食物。每天一一早一晚,進出關口的人多,生意也還熱鬧。這時已快近中午,過路人稀,店攤生意也清淡下來。那些攤販、小二以至掌櫃,閑著無事,便疆南疆北、天上地下地閒聊起來。閒聊也有閒聊的樂趣,既可不加思索地信口開河,也可隨心所欲地扯東拉西,總之,可以說得莫頭莫尾,聊得無邊無界。他們可以從誇說某個過客的酒量大得如何驚人,又扯到最大的哈蜜瓜可以重到多少斤。爭誇必有浮,爭浮必加誇,說來說去,說得最後連自己也不相信了,但沖著一股氣,還在不斷地往高處浮,往大處誇。大家正在七嘴八舌,你追我趕,浮誇得幾乎沒個盡頭的時候,擺茶攤的張老頭突然說道:「傳說西疆最近又出了位綽號叫『飛駱駝』的姑娘,不知諸位聽說過沒有 ?」

  剛一提起飛駱駝,立時間,大家便把所有的話頭都收住了,全都轉過身來,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一個個臉上都露出驚詫和興奮的神色。

  飛駱駝這個名號,一年來,也像二十年前半天雲的名號一樣,在西疆各地暗暗流傳著。說她經常單騎獨馬到處遨遊,專尋硬的碰,專挑強的拼;說她遇上不平的事兒,不管對手是巴依、伯克,還是衙府、官兵,她都要抱打不平,而且一打到底;說她騎術高超,劍法精絕,西疆無人可敵。一來因傳說中的飛駱駝是位年輕貌美的姑娘;二來傳說她總是獨來獨往,因此,就更使得飛駱駝這個名號,籠罩著一層神秘的迷霧。巴依、伯克談起她,總是用一些污穢下流得不堪入耳的玩笑話來掩蓋他們心裡的寒栗;軍營、衙府裡的官兒們談起她,卻又以「妖言惑眾」或「蠱惑人心」之類的詞兒來騙換內心的安寧;牧民們談起她,則把她當作神,當作力,當作馬劍,藉以發洩心中的不平和怨忿。因此,大家一聽張老頭談起飛駱駝,都想從他口裡打聽到一些新奇、驚險、痛快而又解恨的事兒,便爭著央求他把聽到的傳聞說來聽聽。

  張老頭又興沖沖地說道:「傳說飛駱駝住在天山深處,那是一個連鷹也飛不到的地方,她在那兒苦磨苦練,練就一身超群絕倫的本領。她的師父見她火候已純,便叫她下山替天行道來了。半月前,傳說瑪納斯一個伯克的小崽子在路上碰見她,只怨那小子有眼不識泰山,見她長得俊俏,仗恃自己帶的從人多,便上前調戲她,被她打個半死,後經從人苦苦哀求,才饒了他一條小命。聽說,他還被飛駱駝廢了一條腿呢。」

  一位青年插口道:「好聽的名兒多的是,為何偏偏給她取了個飛駱駝這樣的綽號?」

  張老頭不以為然地說道:「飛駱駝這名兒有什麼不好?!在咱西疆,駱駝要算寶中寶,人們離開它便不能過日子。憑腳力耐勁,講溫馴勤勞,比勞苦功高,哪種牲口能比得過它;單是駱駝這個名兒,聽起來就叫親切,再給加上個『飛』字,誰還能比它更神氣 !」正當大家圍聚在茶攤周圍談得起勁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古道那邊來了一騎漢子。那漢子年約四十開外,中等身材,背上背了個藍布印花包袱,看去好似商旅模樣。他策馬徑直來到梁大爺那家藥鋪門前下馬,將馬牽到鋪後拴好,又進入鋪內和梁大爺細聲談了一會,便踱到攤旁來了。他開始只在一旁默默地聽著,當張老頭興沖沖地講完剛才那段話後,這中年漢子開口了:「大家在談飛駱駝,在下也來湊個興。據說,飛駱駝這個綽號,也是有她的來由的。聽人傳說,去年夏天,十騎官兵押解著.一批打從關內押解來的流人過沙漠,行至中途,突然遇上黑風,一時間,只見沙如浪滾,黑天昏地。十騎官兵仗著馬快,也不管那批流人的死活,丟下他們,顧自沖了出去,企圖向上報個『沙漠遇風,不幸身亡』便交差了事。這事恰被從沙漠近旁經過的一位姑娘知道了,她聽說那批流人中有老有少,還有婦女、小孩,都是一些遭冤受屈的良民百姓,二話不說,一縱馬,便頂著黑風沙浪馳進沙漠,第二天日落前,終於把那批流人領救出來了。流人們流著淚向她稱謝,請她留下姓名,姑娘怎麼也不肯說,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聲,一張令人難忘的笑臉,帶著滿身塵沙,縱馬飛馳而去。這姑娘不是別人,就是人們所稱的飛駱駝。」

  人群中有人說:「這興許就是飛駱駝這綽號的由來!」

  中年漢子:「還不只此哩!聽說也是去年秋天,昌吉西邊的草地上,從遠處轉來一群游散的牧民,他們剛剛聚合起來,連帳篷都還未紮穩,突然從北邊闖來一幫遊騎,趕走了牧民的馬匹,還搶走了幾個年輕的姑娘,向北面大沙漠逃去。牧民們正跪在地上悲嚎,那姑娘恰好又從草地經過,她問明情由後,也是二話不說,拍馬向大沙漠追去。兩天后,姑娘帶著一身沙,把被搶去的幾個姑娘和一群馬匹全送回來了。牧民們圍上前去拉著姑娘的馬,求她留下姓名,姑娘只是一笑,不肯說,留下一串美美的祝福,帶著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縱馬馳過草原去了。據回來的那幾位姑娘說,那姑娘在沙漠裡追上那幫游騎,連話也未說便拔劍和他們刺殺起來,只幾眨眼功夫,為首的三名漢子便都被他刺下馬去,其餘的人見勢不好,便各自沒命地四散逃去。那幾位姑娘還說,她騎馬馳行在沙漠裡,簡直就像會飛的駱駝一樣。興許這才是飛駱駝這綽號的由來。」

  攤旁一位賣瓜的老大娘,聽了後雙手合掌,說道:「我的老天,難道真有這樣的事情!八年前也曾傳說過,咱西疆出了位春大王爺,殺人不眨眼,武藝高強,也是個女的。可傳了一陣子,就像一陣風似的吹過了。而今又傳出了一個飛駱駝,這陣風又看能吹多久 !」

  中年漢子聽她談起春大王爺,眼裡突然閃過一道亮光,全身也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不再說話了。

  酒店的伍掌櫃接過話來,說道:「春大王爺的事,八年前我也多次聽人說過,可說的人卻誰也沒有見過那位春大王爺。飛駱駝的事也是那樣,傳的儘管傳,說的儘管說,又有誰親眼見到過她呢 !這還不是像說鬼那樣,大家都說有鬼,卻誰也沒有見到過鬼。誰知道究竟有沒有那樣一位春大王爺和這樣一位飛駱駝!我這個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耳朵。」

  張老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說道:「你沒親眼見到過的人和事還多著哩,難道你都認為不可信?!我問你,二十年來,西疆一直到處都在傳說的半……」張老頭突然打住話頭,側過臉去瞅了瞅正在木柵門前踱來踱去的兩名軍校,又壓低嗓子說道:「那位半天雲,你親眼見過沒有 ?你又信不信真有其人其事?」

  伍掌櫃:「半天雲我雖沒親眼見過,可親眼見過他的人多呢!誰不知他現在還帶領著他那幫弟兄住在烏倫古湖一帶,專門對付邊界那邊來犯的部落,經常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比那班守邊官薑還勇敢可靠。飛駱駝的事哪能和半天雲相提並論 !」

  張老頭:「老弟,二十年前,開初傳說沙漠裡出了個半天雲的時候,我也不信,也像你現在不信咱西疆出了個飛駱駝一樣。」

  伍掌櫃固執地道:「一個姑娘,又是單槍匹馬,會有那麼大的本事!除非我能親眼見到她,不然,我是斷難相信的。」

  人群中又開始爭論起來:有信其有的,也有說其無的,各執一詞,莫衷一是。

  中年漢子也不和大家爭論,只抬起頭來將關口周圍環視一遍便邁步跨進酒店去了。伍掌櫃忙停下話來,抽身回店照顧顧客去了。那漢子向他要了一壺冷酒,一盤煎餅,獨自默默享用起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