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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佛像抬頭,仰視著星光,卻亦如仰視著從天上翩然落下的卓王孫。

  無數身披黑色鶴氅之人,盤膝坐在佛陀四周。他們似乎在等待佛陀妙悟之後,將佛法講述給他們聽。

  那一刻,他們將獲得解脫。

  但他們卻坐在煉獄之中。

  洞府裡,是一片隱秘的咬齧、爬行之聲。無數指頭大小的螞蟻,在他們身上爬行著,不放過他們每一寸軀體。它們從他們的眼、耳、鼻、口中鑽進去,再從口、鼻、耳、眼中鑽出來。他們全都不言不動,面帶微笑,看著自己的身體,在蟻群的齧咬下分崩離析。

  黑蟻如烏雲、如黑線,在佛像下匯合,結成一個巨大的巢。它們的巢卻是潔白的,就結在佛像足下。

  那白色巢穴在風中微微浮動,仔細看去,卻是一襲白色的羽衣。

  羽衣下,蒼蒼的白髮散開,在蟻巢上空鏤下無數銀線。這個蟻巢,竟然是結在一個人的身體上。他的身體早就被鏤空,成為一個巨大的蟻巢。

  老人鶴髮童顏,看去就像是一位羽衣飛舉的仙人。他看著卓王孫的時候,枯葉般的嘴角挑起,聚起一個微笑。

  卓王孫嘆息。

  「佛坐於菩提樹下之時,曰:不成正覺,不起此座。後世因此遂稱此為金剛禪坐。你又何須如此?」

  螻蟻滿身,齧咬潛形。那是何等的痛苦。縱然是苦行求佛,亦不須如此。

  羽衣老者緩緩道:「我為贖罪。」

  卓王孫:「何罪?」

  羽衣老者仰首。天光透過菩提樹垂下來,那是陰鬱的綠色。他仙人一樣明淨的面容上因此落滿了陰影:「佛罪。」

  卓王孫淡淡道:「佛亦有罪?」

  羽衣老者緩緩低頭。他仿佛已和黑蟻一起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整個身體已與蟻巢融為一團。蟻巢是透明的,他體內的器官,仿佛可以透過蟻巢而見。血,在蟻巢中流動著,從他的心出來,再回歸他的心。無數黑蟻在他體內爬行著,咬齧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承受著人世間最大的苦楚,但目光卻靜如滄海。

  羽衣老者靜靜凝視著卓王孫:「你亦有罪。」

  卓王孫嘴角挑起一絲冷笑:「我亦有罪?」

  老者緩緩道:「你所追尋的,就是你的罪。」

  卓王孫微微沉吟。

  他所追尋的?

  小鸞麼?

  那一刻,卓王孫的眸中掠過一絲怒意,但他隨即淡淡一笑:「那該怎麼辦呢?」

  老者肅穆垂首。

  「王請記得。」

  蟻巢猛然瓦解,潔白的巢跟潔白的羽衣同時震成碎片。老人的身子分崩離析,所有血脈在這一刻破裂,將白色的巢、衣染成猩紅的顏色。刹那之間,他只剩下一具白骨,卻用雙手捧起那顆血淋淋的心,直直指向南方。

  圍繞盤坐的大眾亦齊齊跪拜,朗聲念誦:「請王記得。」

  他們猛然坐起。

  他們的身體早就在歲月的荒涼中被蟻群掏空,支離破碎。這一用力,他們全身血肉猛然瓦解、坍塌成灰燼。只剩下一顆心,婉瑩如美玉,被虔誠地捧在手中。

  失去血液供養的心激烈抽搐著,漸漸停止了搏動。

  他們指向的,依然是南方。

  腥惡的氣味充塞洞底,那些巨大的黑蟻們猶茫然地爬動著,將血液、碎肉運向佛陀之像。佛陀仰頭望著天上的星光,剛覺悟的歡喜化為悲憫。

  卓王孫雙指扣在菩提樹上。

  菩提樹發出一陣輕微的顫動,巨大的樹身猛然折斷。卓王孫身子飄舞而起,看著劍光在綠影中閃現,將菩提樹斬成數段。

  「佛已經滅度,你又何必再生長,繁榮?」

  礁山的山體在菩提樹被拔出的瞬間,現出幾個巨大的空洞。那是菩提樹深陷的根所造成的罅隙。海水瞬間倒灌而入,猛烈的雷鳴聲中,令整座洞府頃刻瓦解。

  終於,只剩下佛陀仰面,沉入海水深處,看著被重重碧水阻隔的蒼天。

  魔王青衣,站在他頭頂的碧波上,對他微笑。

  人間疾苦,都無法令他們動容。

  滄海月明。

  只剩下,微笑著的魔王,和佛陀。

  彼此諦視——

  ①兩年前,在塞外,相思和楊逸之曾同時中了忘情之毒。相思強迫楊逸之服下唯一的解藥,而後忘記了和他在塞外曾同生共死的歲月,只記得要陪伴在卓王孫身邊。而楊逸之亦承諾終身不再提起此事。事詳《華音流韶·彼岸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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