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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相思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她第一次掙扎起來,赤紅的鎖鏈在鐵柱上碰撞出清脆的響聲:「住手!」

  帝迦看了相思一眼,卻沒有理會她,對馬童道:「開始。」

  馬童深深跪拜下去,然後小心翼翼的咬開了兩隻手腕。

  鮮血湧出的一刹那,馬童的身體突然飛快的旋轉起來。

  歌聲高揚,馬童的舞姿越來越快,火紅的大袖飛揚回轉,直讓人暈眩,似乎一切的色彩與變化,都被他窮盡在袖中。而他腳步沉沉,每一步都仿佛踏著天地間至美的拍子,每一下,都讓世界上所有的生命深深震顫。

  相思暫態安靜下來。這種樂聲和舞姿,的確有一種秘魔的力量,能讓人放棄一切俗世的紛擾,在這雪山聖湖之中,作永恆的安眠。

  鈴聲悠揚,鼓聲激越。

  馬童不知道旋舞了多少圈,似乎他在天地開闢以來,就是永不停息的舞者。他手腕上的鮮血在飛旋中宛如一道綻放的彩虹。紛紛揚揚,灑出兩蓬極其妖豔的血花,似乎要舞到鮮血都化為泥土,他才會踏著中止的音符,跌倒在祭台之上。

  他紅潤的臉色漸漸蒼白,瘦小的身體看上去也只是個孩童,然而似乎正因為跳著這舞蹈,卻突然如天神一般神聖傲岸,不容諦視。似乎正是他的舞蹈,舞出了日月運行,舞出了四時更替,乃至天地變化,人事興衰……

  相思怔怔注視著他,一時間,似乎心中所有的記憶都被開啟,紛至遝來,毫無頭緒。

  馬童的舞蹈,卻漸漸減慢,變得妖異而誘惑,他的腰肢極大幅度的彎折,豔麗的紅衣在他潔白的身體上顫動著,剛柔並濟,纏綿宛轉,似乎每一舉手、一投足,都在暗示她前世的紛繁因緣。

  千萬年前,帕帆提與濕婆的新婚之夜。

  她躺在冰原之上,透過眼前飛揚的散發,她能看到後邊聳峙的巍峨雪峰。

  或許帕帆提並沒有真的想到,這個離群索居在雪峰之中,思索宇宙運行、人類哀苦的偉大智者;這曾流浪在人世間最貧苦、髒亂之處的孤獨神祗,如今真的接受了她的愛情,和她一起沉淪在俗世的歡樂之中。

  他是真正永恆不滅的神祗。諸天法界都在他的垂顧下運行。修情緣而不修出世。也許這只是他永恆修行中的一段。然而這對於帕帆提而言已經足夠。

  她也沒有想到,在她的新婚之夜,這執掌性力的神,竟然給她了整整一年的狂歡。

  他本是這種俗世狂歡的賜予者,千萬年來,在雪峰之顛,獨自看著世間的小兒女為此癡狂顛倒。終於有這麼一天,他也放縱自己的肉體和所愛的女子一起沉淪。

  整整一年。

  所有的姿態,所有的背景她都已不記得,剩下的只是快樂,讓神也為之顛倒炫目的快樂。他的溫存、體貼,他的暴虐、恣肆,一切都成為快樂的源泉。

  鼓聲隱隱。

  消失在遠方的白馬,似乎又受了神舞的召喚,緩緩向草原聚集。

  這一次,它們的目的地不是草原的中心,而是那如落日一般渾圓的聖湖。雪白的馬蹄,優雅的揚起,又輕輕落下,似乎連地上的一株小草,也不忍踐踏。

  天地間,只有鼓聲鈴響,和馬童踏舞的節拍。其他的聲音仿佛被無形的魔力過濾去了,萬匹白馬匯成巨流,無聲無息的向聖湖湧去。一切仿佛都在敬畏的屏住呼吸,連大地的悠悠震顫,仿佛也是寂靜的。

  那些白馬仿佛受了魔力的趨勢,結隊走向湖岸邊。它們安然踏著湖邊的殘雪,向幽幽湖波進發,似乎那團幽藍的影子,就是它們的歸宿。

  波光動盪,一匹匹白馬矯健的身體從湖岸躍起,碰碎一湖清光,而後潔白的鬃毛在湖面分拂開來,宛如一朵白蓮,開放的瞬間又已沒入湖底。須臾,圓鏡般的湖面,半池妖異的白蓮不停的開謝著,宛如要生生不息,一直填滿這生靈之湖一般。

  坦達羅舞的節奏越來越快,鼙鼓和金鈴都已嘶啞,馬童手腕上的血花卻越開越盛,他蒼白的臉上泛起兩團病態的嫣紅,嘴角的笑意也透出一絲狂態。他瘋狂的旋舞,血花宛如彩練一般,護持著他宛如空中墜露的身體。他決不會停止,要將整個生命的最後一分能量都綻放出來,在最高的一刻,輝煌的中止在舞臺之上。

  眼前的景色何等詭奇,宛然不似人間。然而相思只低頭凝視著湖波,一動不動。似乎還沒有從對帕帆提的回憶中醒來。

  一道金光從遙遠的地方透過,照到她的臉上。她宛如從夢中驚醒,下意識的向金光來處看過去。

  帝迦騎在檀華馬上,緩緩向湖岸走來。弓弦從他白色的袖底張開一道青色的弧,弧的正中,一枚金色的箭頭正對著她的咽喉。

  湖波里的萬朵蓮花已經謝了,波心蕩漾,夕陽無聲,萬匹張揚的奔馬終於將自己埋葬在聖湖之底。

  舞者突然停止了他飛旋的腳步,摔倒在舞臺上。手腕上的鮮血,宛如兩條小溪,在他身邊默默圍繞著。

  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聲音。

  唯有檀華馬輕輕的蹄聲,仿佛不是踏著地上的秋草,而是踏著半空的雲朵。

  帝迦宛如遠古的神祗,白馬白袍,眉宇間是對芸芸眾生的淡淡憐憫,手中的長弓卻是對諸天神魔的震懾。他向她行來。

  「帕帆提,你覺悟麼?」

  第十六章 情緣

  相思注視著他,眼中的神光和身畔的湖波一樣,清澈而茫然。

  萬物無聲,似乎都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千萬年的歲月,這瑩瑩雪峰,萬千神馬,半神的祭祀,還有馬童檀華體內飛散的鮮血,為的,不過是抵償她在俗塵間二十年的記憶。

  想到這些,她就忍不住要流淚。

  然而,她終於固執的,搖了搖頭。

  帝迦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

  他控弦的手卻鬆開了。

  第四支金箭終於向著東方,呼嘯而去。相思輕輕闔上了雙眼。葬身在這神山聖湖之畔,宏大祭典之中,還有濕婆親挽的長弓之下,這是否也是凡人一種難得的福緣?

  然而她所堅持的,是否真的有犧牲生命的意義?

  這個疑問,她不是沒有去想,而是想不通。想不通,那就堅持自己最初的看法。

  這就是她的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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