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墮天使之心 | 上頁 下頁 |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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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緩緩熄滅,大地再度淪入陰霾之中,風月寂靜,萬物無言,都在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啪的一聲輕響,仿佛春風破碎了冰雪。 華倫懷中,蘇妲緩緩打開眸子,卻發現,已被一種溫暖的液體迷蒙了雙眼。 她知道,那是人類的血液。 夜風中,她的心在輕輕抽搐。以她多年修行,不用看,不用問,她也知道華倫的傷勢意味著什麼——那是幾乎已與死亡同義。 她的心底有點點的刺痛傳來,低聲道:「怎麼會這樣?」 華倫勉強抬起頭,想對她凝起一個微笑,卻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從他纖細的指節中不斷湧出,染紅了潔白的衣襟。 蘇妲將目光投向他身後的白檀樹林。那片曾被精心修剪的樹林,如今已是一片狼藉。她心底不禁有些酸楚。 這裡,是他們初識之地。 顛倒斷折的樹木旁,是卡俄斯巨大的影子,它仿佛一隻上古巨獸,帶著無盡威嚴,監控著她的一舉一動。 迦樓羅的殘骸還冒著青煙,可以想像剛才一戰的慘烈。 她能想到,華倫身上的傷是怎樣來的。沒想到的只是,這個一生孱弱多病的少年,竟會為了她,駕馭他根本無法控制的力量,去與這個世界的最強力量搏鬥。 蘇妲輕輕握住他染血的手指,感受著它們的冰涼,良久沉默。 一陣劇烈的戰慄後,華倫的咳嗽漸漸停止,目光也再度清明起來,只有鮮血仍從全身各種傷口處點滴隕落。 蘇妲明白,這是人類身體在淪入死亡前,最後的迴光返照。 「你不必這樣做的。」蘇妲似乎想笑,目光中卻滿是悲容。她的手微微用力:「我不是值得你這樣做人……其實,我根本不是人類。」 華倫抬起頭,展顏微笑:「那又有什麼關係?」 「有。」她保持著微笑,聲音卻有些嘶啞:「如你姐姐所言,我接近你的第一天起,就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你體內的墮天使之心。」 「哦,這樣啊。」他輕輕點頭,臉上卻沒有絲毫驚訝,只有無盡溫柔的笑意。他如孩子般固執地重問了一遍:「可那又有什麼關係?」 蘇妲的心輕輕一震,一時竟無法出言。 她輕輕咬了咬嘴唇,將那枚金屬薄片托到他面前,低聲道:「因為它,我一直想殺死你。」 「你,真的不在意麼?」她的聲音有些生澀,側開臉,不去看他。 華倫淡淡微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的目光直視自己。 「是嗎?」他漆黑的眸子有些暗淡,卻注滿了柔情:「那麼,為什麼卻一直不下手?」 蘇妲心底一驚。 是的,在數月前,她就可以完成任務,回到雪原向主人交差,為什麼非要等到今天? 甚至,在每一個和他相伴的月圓之夜,她還一次次用自己的血,讓他平靜下來。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是憎恨人類的異類,是魅惑眾生的狐妖,為何要對這個落入自己羅網的少年有這麼多的仁慈? 華倫執著她的手,掌心已沒有了溫度,只剩下淡淡的微涼。但他的眼中還有微笑:「生病的時候,我看過一本書,裡邊寫,愛一個人要把自己的心給她,那時,我覺得說得太俗氣……」 「而今,我給不了你我的心,卻總算……能把它給你。」他輕輕撫過她掌心,替她將墮天使之心握緊,輕輕推回到她身前。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蘇妲,帶著它逃走吧。若他們抓住你,會把你關在實驗實裡,全身掛滿各種儀器,逼你吃下各種藥物,不能動,不能走,不能愛所愛的人……」 他憐惜地看著蘇妲,目光中泛起深深的悲哀:「那實在,生不如死。」 蘇妲一怔。 這一切,豈不就是十九年來他所經歷過的麼?他有著高貴的出生,有顯赫的地位,敵國的財富,甚至有家人眾星捧月的關懷。 但他快樂麼?他一生都活在種種謊言中,每一個人都在騙他。父母、姐姐,所有人都用那些自以為是的愛,淩駕於他的意志之上。窮盡一切挽回他的生命,給他帶來的,卻只是四個字「生不如死」。 而她呢?她為殺死他而來。他亦知道了這一切,在生命的最後,卻只希望成全她,能放她高飛,不讓她重複這可怕的命運。 這是愛麼?是人類的愛麼? 人類的愛不都應該像艾薇婭那般自私,不惜損壞一切,也要實現自己的願望麼? 她灰藍色的眸子裡,泛起深深的疑惑。 華倫深深注視著她,目光中滿是眷戀,似乎要用最後的時刻,在記憶中一筆筆鏤刻下她的容顏,但他的手卻如此用力地想推開她,以至於傷口迸裂,鮮血淋漓。 夜風中,他的聲音輕到幾乎聽不清:「對不起……我一直是個不懂得去關心、照顧別人的孩子,我習慣了依賴別人,讓別人安排好一切。連感情都是如此。我不知道我活著的意義是為什麼。但我現在知道了,那就是為了遇到你。」 「小惠,若兮……她們都是上帝為了安排這場相遇而給我的排練,但,就算經過這麼多演練,我仍不知道該如何愛你……」 「蘇妲……逃吧……」 一如緩緩西沉的月影,他漆黑的眸子也在一點點褪去顏色,他的身體一陣痙攣,使他想要推開她的手又仿佛想要抱住她: 「記得要忘掉我,好好活下去……」 蘇妲咬住嘴唇,心中有一種難言的酸澀在不住翻騰。天狐,是魅惑天下的種族。千餘年來,她習慣於見人類的男子跪在她面前,獻上赤誠。她從來沒動心過。她的心冰冷得就像是北國的雪原,因為她知道,她是妖,他們是人。他們眷戀的,不過是她如花容顏,傾城魅力。 僅此而已。 但這一刻,她卻忽然感到自己心上籠蓋的冰層崩塌了,脆弱得連一縷微風都能觸痛。華倫純真的眸子中的痛苦,像是一把利刃,將她的心剖開,呈現出鮮紅的血液。 當他痛苦時,她一樣心如刀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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