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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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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便是解脫。 相思聽到了他痛苦的顫抖。 她忍不住惶然道:「你……你還好麼?」 他全身顫抖,指甲都已陷入手掌,鮮血淋漓。 他艱難地抬起頭,臉上的笑容卻是如此慘澹,他低聲道:「將那枚發簪……從我耳後喬空穴刺入、顎下承漿穴刺出……會讓我暫時昏迷……快……」 喬空、承漿二穴,極為接近要害,稍有不慎,便會造成致命之傷。相思看著手中尖銳的發簪,一時不知所錯。 楊逸之的身體猛地一震。 七道毒液化為的烈焰終於如火山一樣噴發而出,將他所有的神識攪得粉碎。 他霍然抬起頭,因失血而蒼白的臉沾滿了被汗水打濕的長髮,澄澈如水的眸子中已是一片血紅。 那一刹那,相思本能地舉起手中的發簪,卻不禁猶豫了。 她第一次看到,那個永遠如魏晉名士般風儀自若的男子,如此痛苦,如此迷茫,如此無助。 她真的要在他最痛的時候,用他交給她的、對付敵人的利器,來傷害他麼? 為了她,在荒城的蓮鼎前刻下聖痕,承受天人五衰;為了她,在蒙古的軍營中的數次出入,浴血而戰;為了她,在廢城的地裂之上,流盡鮮血,卻終於無限歉疚地對她說「對不起」…… 她的眼中一熱,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這片刻猶豫,楊逸之的身形突然動了。 汗濕衣衫,花冠枯萎,長髮披散。 那一刻,他不再清俊若神,不再溫潤如玉。 他就宛如墮入煉獄的天使,潔白的羽翼已化為破壞與淩虐的陰翳,將一切覆蓋。 相思只覺一陣炙熱的氣息撲來,卻已被他壓倒在地上。 砰的一聲巨響,黃金之門被推開。 重劫。 他身著阿修羅王最盛大的冕服,戴著無限蒼白的面具,站在輝煌的黃金之門下。 白髮、白冠、白袍,無限高華,無限輝煌。 他猛地抓起楊逸之,重重拋了出去。 黑血噴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後,他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變得越來越蒼白。 鮮血不斷咳出,全身每一寸筋脈骨骼都宛如破碎般的劇痛,但他的臉上卻浮起一絲欣慰的笑容。 這樣,總算不會傷害她了。 他勉強抬起頭,似乎想對她一笑,讓她不必擔心,眼前卻漸漸變得模糊,終於,沉沉昏迷過去。 重劫冷冷看著他,良久,深深嘆息一聲:「晚了。」 相思剛剛從巨大的驚愕中醒來,卻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不祥,愕然道:「什麼晚了?為什麼?」 「為你!」重劫霍然回頭,揮起華麗的長袖,虛指向她:「天人五衰已經全部出現。他已經無可救藥!」 相思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不,不可能!」 重劫冷冷道:「在荒城中,他替你承受祭祀,本應立即出現天人五衰,重入輪回。是我用自己的鮮血,暫時止住了天人五衰的進程。然而,他飲下毒液後,衰亡的命運就已再度開啟,剛才在他身上,天人五衰的最後一重已然出現。」 相思愕然。 天人五衰最後一重,為「不樂本座」。 此兆出現後,天人不再安于清淨蓮台,彷徨迷茫,為欲望所困。 此後,五衰齊備,天人壽數將盡,再入輪回。 相思直直地看著重劫,漸漸的,她眼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這在你放他進來的一刻,就已經想到了,是麼?」 重劫點了點頭:「你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我不得不執行天懲。本來,今日之後,他天人五衰全部出現,再入輪回。而你,將孕育出具有我血脈的後裔,重複我母親的命運。」 他的話還未說完,相思的臉色已變得無比蒼白。 重劫頓了頓,眼中浮起笑容:「可是在最後一刻,我接到了梵天降下的神諭,從而改變了主意。」 他上前幾步,俯身拾起楊逸之的手,輕輕撫過他手腕上蛇形的傷痕:「你可以放心,我會用一切的方法,挽回他的生命。只是,天人五衰是不可抗拒的過程,他的身體雖還活著,但他的過去卻已死去。」 相思悲傷的目光中透出些許迷茫。 重劫冷冷一笑,殘忍地解釋道:「他以前的記憶,將全部消失。他將如嬰兒一樣純淨,只聽命於梵天——這賦予他新生的神明。」 相思重重一震——記憶消失,那和重入輪回又有什麼分別? 重劫看著楊逸之蒼白的面容,深深嘆息:「從今天起,他將被供奉給偉大的神明。他不再是我的替身,而是創世之神——梵天在人間的化身!」 相思搖了搖頭:「你在胡說什麼,難道你真的瘋了?」 重劫絲毫不介意她的忤逆,微笑道:「我們歷代的苦行並沒有白費。梵天雖沒有親自降臨,卻在那場祭典上,選定了他的替身。不久的將來,他將代替梵天,站在巍峨的宮殿中,給亡靈之旗上印下屬于神明的祝福。」 「我的公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相思一眼:「你也將有新的使命。你將與印好祝福之印的旗幟一起,被送給草原的王者俺答汗。」 「從此,偉大的戰爭將拉開序幕,那黑色的旗幟將高高飄揚,征服每一寸太陽照臨的土地。」 一日後。 巍峨的宮殿中。 地裂旁的神像已然化為灰燼。 楊逸之穿著梵天聖潔的白袍,站在蓮台之上。 他的容貌籠罩在神聖的光芒之下,無比高華,無比莊嚴。 只是他的眼中卻已沒有了半點溫度,只如萬年冰封的寒潭,絕不起一絲波瀾。 重劫身著阿修羅族最盛大的冕服,虔誠地跪在他面前。 那面黑色的亡靈旗幟在他手中展開。熟悉而虔誠的禱告再度回蕩在宏偉的宮殿中:「偉大的神衹,請給我祝福……」 楊逸之默然看著他,一動不動。 重劫又重複了一次。 仿佛是聽到了重劫的禱告,楊逸之的手腕緩緩抬起。 重劫無比恭敬地捧起他的手,指甲沿著他手上的蛇形傷痕,輕輕割開一條血痕,然後向旗幟一角印了上去。 楊逸之的臉上仍然沒有絲毫表情。 他仿佛已完全忘記了塵世的一切,徹底論為神的傀儡。 血色的印記終於再度浮現在那曾輝煌於數百年的旗幟上,透出黯淡而悲哀的光芒。 重劫跪在大殿中,將黑色的旗幟緊緊擁在胸前,喜極而泣。 滿天的塵埃在這一刻飛揚而起。城中那些枯槁的屍體,仿佛都發出了一聲嘆息,一滴眼淚,從他們空洞的眼眶中滾落。 三日後。 相思終於看到了外面的太陽。 她與小心包裹的亡靈之旗一起,被送上了去往俺答汗營帳的馬車。 離開那佈滿塵埃的廢城時,相思忍不住回頭。 傳說中,永恆不滅的三連之城,正在無盡的夕陽中越行越遠。 是否,它真的要在無邊的殺戮與鮮血中,重建於世?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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