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風月連城 | 上頁 下頁
七十一


  然而最動人的,不是那氣宇恢弘的宮殿,也不是直插雲霄的城牆,而是城中曾存在過的繁榮。

  壁畫細膩繁瑣的筆觸在石牆上延伸,肥沃豐美的農田,縱橫交織的街道、琳琅滿目的商鋪、樣式各異的民居、巍峨高大的宮殿、鮮花盛開的園林……錯落有致地在畫面中鋪陳開。凱旋的軍旅披堅執銳,剛剛行進到城門下;狩獵的獵人牽黃擎蒼,在山林追捕猛獸;豐收的農夫坐在碩果累累的田間,稍事休息。

  繁華的市場上,遠來的行商卸下駱駝背上的貨物,挑著擔子的小販討價還價,櫃檯後的老闆心滿意足地數著錢幣;喧鬧的教坊中,樂工輕吹淺唱,優伶吞吐火焰,鬥士搏擊虎豹;深邃的小巷裡,少女對鏡梳妝,孩子奔跑嬉戲,婦女在井邊竊竊私語,老人牽著黃狗,在樹蔭下悠閒漫步……

  喜悅、繁忙、滿足、欣欣向榮的色彩佈滿了整個畫面,在暗紅油漆的描繪下,顯得陳舊而不真實,一如後人對多年前盛世的追憶,驕傲、豔羨之後,最終不過一場黯然神傷。

  畫中三座城池的城牆上,分別裝著一扇門。

  真實的門。

  黃金、白銀、黑鐵之門。

  這三扇城門的門軸閃閃放光,並無半點塵埃,似乎經常被人打開。每一扇門上都精心刻著各色藤曼,藤曼中,一條長蛇正昂首吐信,盤繞在門的頂端,將城門襯得無比高大、真實,與平板陳舊的壁畫形成鮮明的對比。仿佛這些城門無意中得到了神力的祝福,從圖卷中凸起而出,化為真實的存在。

  只要推開其中任何一扇,都會錯亂了時空,進入傳說中那繁華、永恆的神之都城。

  突然,一聲吱呀輕響從黑鐵之門傳來。

  鐵門輕輕開啟,一條蒼白纖瘦的人影飄了進來。

  重劫。

  他猝然合眼,依靠在壁畫上,將梵天之瞳緊緊握在手中,微微喘息,似乎極為疲憊。

  那塊寶石被嵌上了銀質底襯,用一條長長的鏈子掛在他胸前。巨大的黑色寶石閃耀出莊嚴的光芒,突兀地淩駕在他的衣襟上,讓那具蒼白瘦弱的身體仿佛不堪重負。

  良久,他才站直了身體,將目光投向另外兩扇門。似乎還未下定決心應該先去哪裡。

  沉吟片刻,他推開了白銀之門。

  門後面,有風吹過,帶來一片蒼涼的白色。

  這竟是一座懸崖,城門後空無一物,只剩下一方搖搖欲墜的巨石,孤零零懸立在萬丈深淵之上,無邊的雲霧從巨石上繚繞開去,稍遠處的景物便再也看不清了。

  巨石原本是一丈見方的混沌一塊,卻宛如被開天闢地的神斧當中劈為兩片,一面平鋪地下,一面正對著城門的方向,仰天聳立著。仿佛一本張開的書,兩扇巨大的書頁垂直相對。

  那扇聳立的石壁上,一條銀色巨蛇破壁而出,昂首吐信,似乎還攜著巨大的風雷之聲,隨時都會破空飛去。

  水桶般粗細的蛇身盤旋而上,一半深陷壁內,一半凸出石壁外,形成一塊狹小的弧形間隙。蛇頭大如栲栳,扭頭回望,兩枚七寸於長的利齒森然淩駕在身下的間隙之上,利齒末端各掛著一條白色鎖鏈,向兩邊分垂而下,仿佛是蛇口的毒涎。

  這是一座極為別致的囚籠,堪堪懸停於不測深淵之上。

  風起霧散,依稀可以看出,一個白色的人影正被囚禁其中。

  楊逸之。

  那條銀蛇從他腳踝、胸前兩處纏繞而上,將他牢牢捆縛在石牆上,白色的鎖鏈緊緊纏住他的手腕,強行將他的雙臂懸起。

  他低垂著頭,臉色極為蒼白,似乎剛剛經受了極為殘刻的酷刑,已陷入昏迷。他胸前衣衫已完全破碎,漆黑的束髮解散,齊齊披垂下來,直到腰際,便是這潔白空間中唯一的顏色。

  風霧淒迷。

  重劫緩步來到在他面前,輕輕拂開他臉上散垂的黑髮,靜靜凝視著他昏迷中的面容。

  夕陽餘暉下,那清俊若神的面容已蒼白如紙,他眉頭緊皺,透出深深的憂傷,但這憂傷卻不是因為自己身受的痛苦,而是為了普天之下,那被疾病、戰亂蹂躪著的蒼生。

  這便是宛如神明的容顏,宛如神明的悲憫。

  為了解脫他人的苦難,甘願脫去纖塵不染的白衣,走下蓮台,走入無盡的煉獄。

  重劫通透的眸子緩緩收縮,透出刻骨銘心的嫉妒。

  這是怎樣的完美,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夢!

  嫉妒宛如烈火,在他胸中燃燒。

  他撫在楊逸之臉上的手忍不住劇烈顫抖起來,長長的指甲突然一沉,在楊逸之臉上劃出一道血口。

  鮮血浸出,梅花般綻開在重劫蒼白的手指上。重劫如蒙電擊,將手撤回。

  他驚愕的看著楊逸之臉上的血跡,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不相信那是自己所為。

  他無盡懊悔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拾起衣袖,無盡憐惜地拭去他臉上的血跡。

  傷口並不深。

  重劫松了一口氣。

  他眼中流露出補償般的溫存,輕輕拾起楊逸之臉上的散發,又用手指將之梳理開去,在掌中編制成各種各樣的圖案。一次又一次,卻始終無法滿意,細心編好,又匆匆拆散。

  他的神情,就仿佛是一個永遠都未長大的孩子,躲在昏暗的角落中,裝扮著自己心愛的玩偶,樂此不疲。

  就在這時,一聲輕咳,楊逸之蘇醒過來。

  重劫有些驚愕,揮手將手中的長髮拋開,瞬間又已恢復了高傲的姿態,冷冷注視著楊逸之。

  楊逸之的神志漸漸恢復,但身體卻依舊沉睡般虛弱,稍稍一動,便是刻骨的刺痛。他並未察覺重劫剛才那古怪的舉動,只是勉強睜開雙眼,輕聲道:「她在哪裡?」

  他蘇醒後的第一句話,竟然還是問她的下落。

  怨恨、嫉妒、惱怒自重劫眼中一掠而過,又已消失無蹤。

  他揚了揚手中的梵天之瞳,淡淡道:「她就在這座宮殿裡,虔誠地重塑梵天神像。等一切完成後,我便會將梵天之瞳重新放回神像體內。然後,你、我,還有她,都將親眼目睹,梵天的降臨與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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