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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終於,有一個打掃的士兵放下手中的掃帚,快步走了出來。楊逸之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尾隨著那士兵到了個僻靜處。

  此處為五穀輪回之所。無論在什麼地方,五穀輪回之所總是最僻靜的。楊逸之身子悄然欺近,一劍重重擊在那人後腦。

  那士兵悶哼一聲,向下倒去。楊逸之用的力道很有分寸,只會讓那人暫時昏迷,而不致命。他為救人而來,卻不想多傷性命。

  楊逸之將那人拖到暗影處,剝下那人的甲衣,套在了自己身上。蒙古人多食牛羊肉,幾乎整年不洗浴,甲衣上一股極濃的腥膻之氣。

  楊逸之不禁感到一陣煩惡,猶豫了片刻,隨即釋然了。

  這又有什麼所謂?

  天人五衰的徵兆,已經一件件顯現在他身上。即便沒有重劫的提醒,他也能漸漸感到自己長髮上,已開始透出隱隱血腥之氣。

  或者,真如他所說,在不久將來,這具曾經纖塵不染的身體,就會完全死去、腐敗,徹底成為一堆骯髒的垃圾。

  但這些,不是從自己站在祭臺上,接過匕首的那一刻,就已想到了的麼?

  他微微苦笑,將甲衣套上,向黑色蒙古帳走去。

  甲衣在他身上散發著蒙古人特有的味道,似乎在提醒天人五衰的第四重徵兆。

  楊逸之冷靜地走過去,拿起地上的掃帚,一下一下,以那個被擊暈的守衛完全相同的節奏,掃著地上的浮塵。儘管這片地早就被掃得雪亮。

  他的目光,不時地瞟向那座矮矮的帳篷。

  他的心跳了一下,因為他發現,帳篷的鐵門,是虛掩著的。

  也許他們正在審問相思,所以並沒有完全關閉這扇門?

  楊逸之心念電轉,他的目光掃過所有的守衛,發現他們並沒有注意到他,身子倏然竄起,閃電般撞開鐵門,電射入黑色營帳中!

  他估計的不錯,那營帳果然大半埋在地下,外面看去雖小,裡面卻極為寬闊,比把漢那吉那座金帳,也差不了太多。四柄牛油巨燭在帳的四周點染,將帳內照得一片燈火通明。楊逸之才一落地,心便涼了下來。

  帳內極為整潔,清爽,絕不像是關人審問的囚牢。何況,帳內高高低低,坐著幾十人。他們的衣裝極為整齊,清一色的白衣,但那白衣卻並非純色的正白,有鮮白、銀白、微白、蒼白,灰白、雪白之分,衣襟的正中用亮銀線繡出一隻展翅高飛的雄鷹,衣邊衣角上鑲嵌著精緻碾就的銀片,極為莊嚴富麗。這些人,左三十六人,右三十六人,簇擁著一位同樣白衣的將軍,似笑非笑地看著楊逸之。

  每個人的鬢角都插著一支白羽,將軍的較為長大些,身上繡的雄鷹也更為寬大。顯見,他們都是專為保護蒙古皇室宗親的白羽禁衛中的精銳。

  火苗吞吐,映得他們的笑容是那麼的嘲諷。

  這嘲諷,似乎在宣示,楊逸之已身陷絕境!

  但他並沒有慌亂,依舊默默站立著,眉宇間泛起了一絲憂慮——卻並非為自己處境的憂慮,而是因為,這一步走錯,他的援救將更加艱難,而她只怕要承受更多的痛苦與恐懼了。

  身後轟然一聲響,被他撞開的鐵門緊緊合上。

  這一聲轟鳴傳遍了整個氈帳,久久迴響不息。顯然,整座氈帳都是生鐵鑄成,只不過在外面蓋了一層毛氈而已。那顯然是為了掩飾用的,為誰而掩飾?是不是為了他?

  楊逸之苦笑。這無疑是個圈套。

  帳頂上傳來一連串撲撲的聲響,顯然外面的士兵正鏟起泥土,蓋在這座大帳上。想來不過多時,整座帳篷就會被深埋地下,就算楊逸之有通天本領,也無法殺出去了。

  坐在正中間的白衣將軍悠然微笑,看著楊逸之:「想不到能在這極北苦寒之地見到楊盟主的風采。」

  楊逸之的心沉了沉,此人竟然知道他的身份。

  知道他是誰而不驚,反而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態,難道他們布好這個圈套,目的就是為了捉他的麼?

  白衣將軍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笑道:「人言盟主以風以月為劍,只要稍存風光月色,便可無敵天下。但此地無風亦無月。」

  他的手揮了揮,道:「滅燭!」

  四隻牛油巨燭同時熄滅,帳中立即陷入一片漆黑。白衣將軍笑道:「便來領教盟主天下無敵的劍法!」

  隨著他這一聲長笑,兩道疾風自黑暗中直撲而來!

  這是極為精准的兩劍,顯然,在滅燭的那一瞬間,出劍之人已經看清楚了楊逸之的所在,燭方滅,劍已如影附形追了過來。

  一聲龍吟,清鶴劍出鞘,撞在了雙劍之上。楊逸之一聲悶哼,被撞得倒飛而出,轟然撞在了帳璧上。黑暗中風聲陡起,三柄劍縱橫而來,電射楊逸之!

  楊逸之腳步一滑,悄然躲避開來,那三柄劍錚然撞在了一起,暴起一團電花。

  便是這一團細碎的劍花,已讓楊逸之看清楚了來襲三人的身形,更重要的是,看清楚了他們的劍式。

  楊逸之雖然身無半點真氣,風月之劍更被封住,無法施展,但他曾得高人指點,天下劍招、劍術、劍法無不在其胸中,這一瞥之下,三劍的真氣運轉、劍招變化便已了然於胸。

  清鶴劍無聲無息地刺出,搭在了三柄劍交擊之處,楊逸之手腕一陣劇烈的顫動,三柄劍上附著的真氣令他手臂酸麻,清鶴劍幾乎脫手而去。但就是這瞬間,他已以《鬱輪袍》曲中那以天地為心的無上心法,將這股真氣引渡入體,驅除暴戾,加化謙和,真氣在他五指之間輪轉,立即反激了出去。只聽三人一齊驚噫,那三柄長劍竟然不受他們控制,閃電般向彼此刺了去。

  這種心法,於兩劍交接之際施展出來,已無城頭一嘯那麼浩大,如四兩撥千斤一般,將別人之勁力取為己用,只是在楊逸之那無上的劍心運用之下,精微奧妙,變化莫測。此乃以天下萬物而為己之劍心,修到高明處,萬物無不為我所用,敵之劍亦為我之劍,是以不敗不滅。

  三人大驚,急忙盡全力撤劍,都覺冷氣森森,對方的劍鋒堪堪貼著自己的面頰刺過,只差分毫,便會在自己身上搠一個透明窟窿出來!

  三人哪敢再戰,急忙收劍退後。

  楊逸之屏住呼吸,只聽那白衣將軍笑道:「楊盟主劍法果然並世無雙,這等暗室,七十二人居然都奈何不了你。」

  楊逸之不答,他知道白衣將軍乃是在用話試探他,只要他一出聲,那七十二名白羽劍客立即便會覺察到他的位置,奪命的劍招便追襲而來。

  他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氣息,一動也不動。

  白衣將軍笑道:「楊盟主以為不出聲便可以了麼?在我們看來,盟主的位置真是無比清晰啊!」

  楊逸之一驚,黑暗中急風陡起,熱辣辣地向他的腰際襲了過來。楊逸之急忙一側身,劍光聯翩閃至,幾乎將那凝滯般的黑暗撕裂!每一劍居然都精准地認知到了他的位置,刹那間結成一片劍網,向他圍了下來。

  四面八方都是劍嘯之聲,楊逸之竟然無處躲閃!他身無內力,無法以力破巧,將這些長劍震開。楊逸之不禁苦笑,若是風月之劍還在,他何須如此狼狽?

  心念電轉之間,幾柄長劍已毒蛇般刺入了他的衣衫中,劍上的寒芒有若冷電,森然刺激著他的肌膚。楊逸之心靈一片空清,刹那間身形連動幾動。

  每一動,都宛若一片光,一朵雲,如風吹絮起,雨落平川。他身形動了,又似是未動,這一切發生了,又似是未發生。每一柄長劍都不由得微微一窒,刹那間每個人心頭都湧起了一股惝恍迷離的感覺。

  這一刻,仿佛一夢,掠過所有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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