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風月連城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重劫並沒有看她,只是專注地將如雪的長髮從手指中繞過,在掌心牽引成各種奇異的形態,似乎是精雅的文字,又似乎是神秘的符咒。

  不知他是在占卜,還是僅只玩著孩子般的遊戲。

  相思卻無心看他的奇異舉動,徑直走到他跟前,一字字道:「你要的東西,我拿到了。」

  重劫止住了動作,微微將目光挪開,斜瞥著相思手中裝得滿滿的玉瓶,嘲弄道:「這些都是你要救的人?」

  相思將玉瓶緊緊捧在胸口,點了點頭。

  重劫微哂道:「你也曾看到過,罪惡之血回滲帶來的痛苦。而你帶來的血越多,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相思深吸一口氣,並沒有回答。但她的目光卻無比坦然。

  重劫看著她,語氣中帶上了幾分譏誚:「如果痛苦你無所畏懼,那麼『天罰』呢?」

  相思目光中透出一絲疑惑:「天罰?」

  重劫饒有興趣的看著她,緩緩道:「我曾告誡過你,只救可救之人。儀式一旦完成後,上天對罪人的所有責罰,都將轉移到你身上。」

  相思注目青蒼的天空,咬了咬唇,一字字道:「問心無愧,何懼天罰。」

  這句話讓重劫眼中透出一絲煩惡,他將指間的長髮重重甩開,似乎對這個遊戲失去了耐性。

  重劫目光轉開,再不看她,只對著身後揮了揮袖。

  帷幕徐徐升起。

  那尊巨大的藥鼎依舊煙霧嫋嫋,碧汁蟹沸。

  相思深吸了一口氣,前行數步,來到藥鼎前,小心翼翼地將玉瓶中的鮮血傾入。

  碧汁滾湧,一陣陣輕煙沖天而起,讓她幾乎睜不開眼睛。然而她的手卻沒有顫抖,直到最後一滴血液都已倒入石鼎中,她才將玉瓶輕輕放下。

  藥汁漸漸歸於平靜。一朵巨大的血之花在碧綠的石鼎中凝結。

  這朵血花的形態與重劫方才那朵並無二致,只是大了許多,如流雲般的花瓣舒展開,散散垂在石鼎之上,微微顫動著,如荒城垂死的百姓,在尋求著鮮血的憐憫。

  花大了數十倍,她要承受的痛苦,也要比重劫方才還要深重數十倍。

  晨風吹拂,天青色已漸漸化為魚肚白,第一道晨曦隨時要刺破夜雲,透空而下。

  她沒有遲疑,輕輕伸出手腕。

  匕首發出雪亮的光芒,閃爍間就要落下。它將在她腕間刻下一道蛇一樣的聖痕,然後滿城百姓都將得救。

  一道極淡的月色從她鬢邊拂過,她的心忽然陷入了平靜,夢幻在這一刻隱秘地襲來,將她帶入了那無憂無懼,平安喜樂的境地。

  她失去了知覺,身體軟軟倒下。匕首從她指間墜落。

  楊逸之一手接過匕首,一手將她扶住,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

  重劫百無聊賴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似乎這場看似平庸的戲碼終於有了可看的變數。

  他輕輕敲擊著石座,話音中有些譏誚:「你要讓她背叛自己的承諾麼?」

  楊逸之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道:「我只是替她完成這個承諾。」

  重劫似乎有些驚訝:「你?」

  楊逸之道:「是。」

  重劫頓了頓,突然笑了起來:「真是太有趣了。」他陡然止住笑,聲音卻變得陰沉:「這座荒城本是死城,每個人註定都將死去,而承繼這麼多死命的人,若是蓮花天女,則將經受天人五衰,而若是凡人,則將承受天之震怒,萬劫不復——你將會立刻死去。」

  楊逸之淡淡一笑,這個結果,他早就想到了。便是因為他不想相思承受這結果,所以才會出手。他出手的那一瞬,他便決定,無論後果是什麼,他都甘之若飴。

  正如他當時倚著城牆,看著她走入滿空荒涼時,所發的誓言一樣,無論她要做什麼,他都傾力助她完成。

  這誓言讓他在面對任何災劫時,都平靜而坦然。

  重劫一手支頤,在石座上仔細打量著著楊逸之,冰冷的目光終於泛起了一絲漣漪——這個冒犯了屬於他的白色的男子,遠遠超出了他最初的想像。

  這,實在是一場出色的意外,意外的驚喜。

  楊逸之沒有看他。

  他只是緩緩起身,面對藥鼎。

  輕煙升騰蔚集,將他沾血的白衣襯得如月色般高華。

  寒光微動,蜿蜒的鮮血從他腕底濺出。

  第八章 鳴笳亂動天山月

  相思醒來的時候,日已中天。

  楊逸之守在她身旁,他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中,臉色前所未有的蒼白,但他的笑容卻比漫天垂照的日色還要溫暖。

  相思心中不覺一寬,她的神志仍未完全恢復,下意識地道:「他們得救了麼?」

  楊逸之點了點頭:「五百二十一人,每個人都得救了。」他輕輕拭去相思臉上的塵埃,重複了一次:「自你降臨之後,荒城中的居民,再沒有一人死去。」

  相思點了點頭,她再度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楊逸之微笑道:「這些人如今就在高臺下,等著蓮花天女的蘇醒。」

  相思臉上透出一絲羞澀的紅暈。她終於救了他們,給了他們新的希望。

  楊逸之的微笑在陽光中看去是那麼溫暖,這也讓她感到欣慰。

  她起身,從高臺的邊緣望去,這座城仍然破敗不堪,但卻已有了一絲生機,重新煥發出活力的居民開始走上街頭,艱難但卻盡心盡力地收拾著他們的家園。

  這一切,沉浸在明媚的陽光中,沉浸在相思由衷的微笑裡。

  這便是她甘願將種種污濁的血、刻骨的痛納入自己身體的緣由。她喜歡看到這樣的陽光,看到這樣的人。

  她相信,從此,這座荒城中,將再沒有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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