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風月連城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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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逸之輕輕拂開他的手,拉起相思就要出門。那男子卻在地上爬了幾步,嘶聲道:「鬼母食小兒無數,佛祖尚且許她向善,我雖十惡不赦,卻求求你們,給我一個機會……」 他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那麼悲涼,宛如一頭瀕死的野獸,在做著最後的呼告。 相思的心驟然緊縮,她掙脫了楊逸之,拿起玉瓶就要回頭。 楊逸之攔住她,正色道:「你可知道,所有的血液都要回滲入你的體內?」 相思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 楊逸之嘆息了一聲:「你可曾知道這個儀式的意義?」 相思搖了搖頭。 楊逸之道:「瘟疫本是一場天罰。你要將他們從天罰中救出,所有人的罪責便要由你承擔。」 相思看了看房中的男子,又看了看床上的童屍。 她不是沒有猶豫。這個男子已是病入膏肓,全身的血液都已腐敗,她卻要將那惡臭濃黑的血注入自己的體內…… 更何況,這血液中浸透的不僅僅是疾病與骯髒,還有罪惡與兇殘。 這是一個殺人如麻,生食人心的惡魔! 若在平日,她看見這樣的惡魔害世,也會忍不住仗義出手,為民除害。 但如今,這惡魔卻不過也是一個在痛苦中絕望掙扎的病人而已。 楊逸之嘆息了一聲,輕聲道:「只救可救之人。」 相思抬起頭,夜風輕輕吹拂在她臉上,將溫度點點帶走,她全身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救還是不救? 她並不是一個城府深遠的女子,她所言所行,更多出自心中天然而存的一點善良。一種因他人的痛苦而落淚,因他人的快樂而歡喜的本心。 然而,這份善良在此刻竟然已無能為力。 持著屠刀的惡魔,卻也是在病痛中掙扎呻吟的生命。她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的聲音漸漸嘶啞下去,眼角浸出淚光:「救我……」 她深深吸了口氣,眼中恢復一絲決斷:「我要救他。」 楊逸之並未回答,靜等她說下去。 相思看著那人,輕聲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如果我是他,是一個做過很多壞事的惡人,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經的力量、權勢都已消失,只能在痛苦中絕望掙扎時,會不會想起很多不曾想過的事;會不會希望路過的人能停下來幫我一把;會不會真誠的懺悔以前的所為;會不會因路人的冷漠而再度對這個世界絕望、再度泯滅良知;會不會將最後的他的失望、怨怒都將化為對改惡從善的嘲弄,再度進入輪回,種下下一世惡行的因緣……」 相思看著楊逸之,臉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或許,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這笑容有些疲憊,有些悲傷,卻再也沒有了猶豫。 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 楊逸之沒有反駁。 雖然他早年流落江湖,嘗盡了世間冷暖,見慣了黑暗、污穢,但他心底深處,卻也一直相信這句話。 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 卻沒有想到,這個出身顯赫的少女,竟是他難得的知己。 春日遲遲,草長鶯飛,君子沐于春台,感花葉飄零,彩雲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憐惜眾生,願其常保青春之意。故聞奏《鬱輪袍》者,不殺,不怒,不怨,仁愛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靈。 這曲《鬱輪袍》之意,其實並無需由他來教給她。 兩人在荒城最骯髒、陰暗、貧窮的街道中穿梭,一點點採集被遺棄的居民的鮮血。 在這裡,她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 許許多多在旁人眼中,無可救藥的人。 有一個男子,在疾病的折磨下瘋狂,不斷毒打著守候左右、不忍離去的妻子。 有一個母親,在反鎖的木櫃中,偷偷舔食著私藏的饅頭。而她的兩個孩子都已餓斃在櫃門外。 有一個老嫗,在每一具屍體前痛哭,扮作死者的母親,目的卻是悄悄搜走他們最後一點財物。 …… 所有的血液,無論它們的主人善良還是罪惡,貧窮還是富有,低賤還是高貴,最終都彙聚到她手中那潔白無暇的玉瓶裡。原本深淺不一的血色最終融會一體,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別。 無論曾經如何,如今的荒城居民在相思眼中,只有一個身份。 可救之人。 東天終於露出了一絲青光。 相思累得幾乎站立不住,卻還是在朝陽升起前回到了藥鼎前。 重劫依舊坐在巨大的石座上,似乎已從方才的虛弱中恢復,幾乎及地的銀髮在石座上散開,仿佛一雙靜默飛翔的羽翼,將他整個人襯得蒼白而妖異。 在某個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瞬間,他優雅的風儀完全隱沒,隱藏在面具後的笑容顯得如此陰沉,飽含著對這個世界刻骨的怨恨。 此刻,他就宛如一個簇擁在滿天白色中的妖精,那垂地的銀髮就是他手中的絲線,隔空操縱著人間的一切痛苦,看著人們在他的牽線下,演出一幕幕悲歡離合,將一切自私、醜惡暴露其中。從而在他們的掙扎、呻吟中汲吸到最惡毒的快意。 只是這一刻轉瞬既逝,神明般的高華、超然又籠罩他的全身。 他又成了在高臺上,為拯救荒城之人而日夜配藥的祖神。 只是他蒼白瘦弱的身體,依舊透出揮之不去的荒蕪之氣。 或者,他才是死亡本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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