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風月連城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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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四周都遮蔽著厚厚的轎簾,相思並不知道去向何方。她只感覺轎子高高低低地在山中跋涉,一直走了兩個多時辰,方才停下。 隨著抬轎之人離去,轎子仿佛陷入了極度荒涼的靜寂中。 什麼聲音都沒有,這所轎子仿佛被置於大荒之地,世界盡頭。 相思沉吟著,終於緩緩將轎簾挑起。 她看清了轎子所處的地方。那是一座巨大的宮殿,宮殿似乎早已廢棄,其中一無所有,甚至連原本恢弘的穹頂也已只剩下了幾道殘粱,突兀地矗立著。 轎子就在宮殿的正中間。相思低頭,就見宮殿的地板上,鏤刻著與深谷祭壇一樣的怪獸花紋。 這些怪獸的瞳孔,也全都被剜去了。它們空無一物的眼眶,昂天抬起,訴說著無盡的悲涼。 相思的心一緊。 那宮殿由七十二根柱子高高支起,每根柱子,赫然都雕成了一隻巨大的蛇形。蛇相猙獰,粗可合抱的身軀盡力伸展著,似乎是在支撐那巨大的穹頂,又似乎是想竄上蒼天,羽化雷霆。它們巨大的頭顱被穹頂壓扁,顯得兇殘而威猛。 它們的眼眶中,也沒有眼眸。 一條條巨大的白色旌旗自穹頂垂下來,一直垂到地面,將宮殿中的景致遮蔽成隱隱約約。每一隻旌旗上面,都繡著一隻巨大的瞳孔。 白色的妖瞳。 風自巨柱之間吹進來,捲動旌旗,那些妖瞳仿佛在閃動。神明似乎將它們的形象隱在這些幕幔之間,沉默地凝視著每一個來朝覲的世人。 相思忽然感覺,自己正置身在神魔的注視中。她赫然發現,如此巨大的宮殿中,竟似是沒有一個人。 那些在深谷祭祀的人們,將她運到這座大殿之後,便消失不見了,仿佛消失在了蒼白的日光裡。 相思懷著滿腹的疑竇,將楊逸之安頓在轎中,自己慢慢走了出去。不多久,便到了宮殿的盡頭。 她看到了一座城池,一座破敗不堪,幾乎已成為廢墟的城池。這座宮殿就處在城池的正中央,修築在一座三丈多高的巨大石臺上,俯瞰下去,城池的一切盡收眼底。 也正是如此,相思才能夠將這座城池的苦難一覽無餘。 青煙縷縷,自城池的四處升起,那不是炊煙,而是戰火所燒留的餘燼。但這幾乎已是城中唯一的生氣,此外便是一片死氣沉沉。傾塌的斷壁殘垣充滿了城的每個角落,在這些壁垣上,遍佈著漆黑的屍體。 這城市已完全陷入了死亡,不再接受任何生命的希望。 相思的心一緊,她並不是沒有見過人間的苦難,但如此深重而廣大的災荒、戰亂,卻是第一次見到。她忍不住緩緩跪下,淚水沾濕了衣襟。 她為這些漆黑的屍體而哭泣。她以為,每個生命都是上天的恩賜,不應該承受饑餓、疾病、災荒……但偏偏在這個世界上,卻有著無數的苦難,也有著無數受苦的人。 一個聲音悠悠自宮殿的深處傳來:「我給這座城池起了個名字,叫荒城。」 相思急忙轉身,就見層層幕幔之中,隱約顯出了一個巨大的石座。那是潔白的漢白玉石,不羼雜一絲異色,石座之上,斜倚著一個蒼白的影子。 一襲白袍簇擁在他身上,那是最純正的潔白,不帶有人世間任何的污穢,很隨意地穿在身上,卻也同樣蒼白。他雖然同楊逸之一樣穿著白衣,但楊逸之的白是高雅清貴之氣,溫文謙和之美,而他的白卻蒼白得如此驚心動魄,透出不雜絲毫污穢的冰冷,以及一種宛如末世的荒涼。 一張白玉雕成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臉,面具也雕得極為精緻,並不同於深谷祭祀之人所戴之古樸笨拙,而仿佛只是一層薄霧,緊緊貼在他臉上,亦幻亦真地映襯出極為精緻的輪廓。 長長的旌旗飄搖,使他的身形有些恍惚,並不能完全看清面貌。但他那一頭長髮,卻顯得那麼刺眼。 那是極長極長的發,自漢白玉的椅背垂下來,筆直,修長,每一絲每一縷似乎都不交雜在一起,每一絲每一縷都沉靜地垂著,宛如一道道光,照在這片廣大的空間中。 那長髮也是蒼白的,蒼白到幾乎通透。 滿城風煙,似乎沒有半點沾染到他身上,他就仿佛是這片荒涼天地所凝成的最後一線光芒,不依託於任何外物而存在。 相思忍不住被這蒼白深深吸引,一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那面具依舊沒有眼眸,卻有兩隻瞳仁自其後透出,顯然正是那人的眼睛,那雙眼睛的顏色極淡,宛如一對毫無雜質的寶石,在荒城的陽光下幾乎凝為一線,透出天地間唯一的光輝。 這光輝雖然極為清空,但卻透出一種無法言說的魅惑。似乎邪惡與純淨在其中融會,化為一種看透世間一切疾苦的寧靜。卻又被被風吹成冰冷。 這雙眼睛凝視著相思: 「歡迎到荒城來。」 他的聲音很輕,透著些許玩世不恭的意味。雖然看不見面貌,卻已可推斷出,聲音的主人很年輕,也許比相思還要年輕。 相思愕然道:「荒城?為什麼叫它荒城?」 那人的手搭在白玉扶手上,一縷如雪的散發握在他掌中,輕輕把玩著。他的手竟也如這縷長髮一樣無限蒼白,這把玩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並沒有在意相思的詢問。 過了良久,那人修長的指節輕輕扣著扶手,眼中的神光突然如春風化水,皺起了一抹微笑:「因為這座城池中的生命,即將荒蕪。」 他的聲音沒有半點惋惜與悲哀,仿佛所談論的是某件風雅韻事。一如某處的鮮花將會盛開,某夜的月色將會鼎盛。 相思的心緊了緊,她聽出了那人的意思。 那人緩緩攤開掌心,將其中的那縷銀髮輕輕吹散,宛如吹去了生命之樹上的最後一片綠葉。 那一刻,長袍微微吹起,顯出他修長的身體卻是如此羸弱,仿佛在風中的一片羽毛,隨時會隨著這座荒城的隕落而消失。 「所以他們才奉我為神,到回天谷中,設下白瞳祭天之陣,想要挽救這座城池的命運。」 相思道:「怎樣挽救這座城池?」 那人看著她,眼中的慵懶轉為譏誚:「神諭中說,蓮花將從天而降,將虔誠與寬恕引領到這座城池中,從此,這座城池將再也沒有苦難。告訴我,你是這座城池的天降之蓮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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