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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他邊說邊用拳頭向空中打去,怒火充斥著他的全身。當他向後退卻時,碰到了牆上,他以為有人從背後攻擊他。他便又轉過身去要與牆拼命。他不停地跳躍著,從一個角落蹦到另一個角落,用肚子頂,用屁股撞,用肩膀扛,跌倒了又爬起來。他的骨頭撞酥了,渾身的肉發出濕麻包般的聲響。她始終伴隨著這種具有殘忍威脅的把戲,並發出兇惡的恫嚇和粗野的喊叫聲。然後,這場大戰中他似乎沒有占上風,因為,他的呼吸變得短促,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裡蹦出來;他看上去似乎漸漸地像孩子般怯懦起來。

  「抓兇手!抓兇手!……你們兩人都給我滾!滾!混蛋,他們還在譏笑!瞧這娼婦,她都四腳朝天了!……一定要叫她死,就這麼辦……呀!那強盜殺了她!他用力砍下她的一條腿。另一條腿也落地了,肚子被劈成兩半,鮮血成河呀……哎!天啊,啊!上蒼呀!啊!上帝呀!」

  他渾身大汗淋漓,額上的頭髮直立著,驚恐萬狀,向後退卻,劇烈地搖動著雙臂,像是要推開那些恐怖的景象似的。忽然間,他發出兩聲撕心裂肺的呻吟聲,仰面倒在了床墊上,他的雙腳被床墊絆住了。

  「先生,先生,他死了!」熱爾維絲雙手合十著說。

  那住院醫生走上前去,把古波拖到床墊中央。不,他還沒有死。於是,他脫去了古波的鞋,他赤裸的雙腳伸到床墊邊上,依次排列著又獨自跳起舞來,跳得既快又均勻,像是合著節拍。

  恰巧這時那個老醫生走進病房。他帶來了兩個同事,一個是瘦子,另一個是胖子,兩人的胸前都像他一樣佩帶著勳章。三個人都一言不發,傾著身子審視著在屋子裡到處亂竄的病人;隨後,用很低的聲音迅速交談著。他們把病人的衣服從頭到腳脫了個精光,熱爾維絲踮起腳尖,看著橫在床墊上的古波赤條條的軀體。好呀!一切都袒露無遺!劇烈地抖動從兩臂傳到兩腿,又從兩腿傳回雙臂,眼下他的整個軀於狂亂地抖動著。確實,那木偶小丑還在肚子裡作祟呢。再看他的肋間也在不住地跳動,那喘息的科動,像是大笑時發生的情形一樣。周身都在戰慄,沒有什麼好說了!他的皮膚像鼓面一樣在快速顫動,身上的汗毛像在跳著華爾茲,還相互行禮致意呢。這情形活像舞會即將散場時,最後一曲舞樂奏起,舞者相互狂亂地拉起手,跺起腳來似的。

  「他睡著了。」那主治醫師輕聲說。

  他說著要另兩個醫生仔細觀察病人的面部。古波此時雙眼緊閉,神經質般的抽動已耗盡了他的體力。他的面容變得更加可怕了,一臉受難的模樣,頷骨突起,像正在做惡夢的人一般,完全是一副將死人的醜相。當醫生們看到他的腳時,便以極大的興趣俯下身去仔細看起來。雙腿始終在跳著舞。古波睡得很死,而他的腳卻跳得很歡。這雙腳的主人儘管打著鼾,這似乎與它們毫不相干,它們都我行我素,繼續著它們的運動,既不匆忙,也不遲緩,真像一對機械腳,而且它們得快樂時且快樂。

  熱爾維絲看見醫生們把手放在她男人的身上,她也想去用手摸摸丈夫。她輕手輕腳地走近古波,一隻手放在古波肩上。她的手只停了一小會兒。天啊!他的體內是怎麼啦?她覺得他肌肉的最深層都在顫動,或許連骨頭都在顫動。他的皮膚下面似乎有一陣波濤從遠處奔湧而來,又像是一條小河在不停地流動。當她用手輕輕按下去時,她能感覺到從他的骨髓裡發出的痛苦的呼叫聲。乍看起來,他身體外面都是些波紋水渦,像是水面上陣陣漩渦一般;然而,身體內部已經被蹂躪得混亂不堪了。多麼可怕的營生!簡直是鼴鼠的鬼伎倆!正是哥侖布大叔小酒店裡的燒酒像十字鎬一般重重地挖掘著墳墓。真該死!他的整個軀體都被酒精浸透了!這營生在古波身上像是非完成不可;那無休止的抖動繼續著,像是非把他的骨架搖散了不可。

  醫生們走了,剩下熱爾維絲和年輕的住院醫生,一個小時過後,她低聲又向他重複那句話:

  「先生,先生,他死了……」

  那住院醫生瞧了瞧病人的腳,搖頭表示不是的。那伸出床外的赤腳仍在跳著舞。那兩隻腳很忙,趾甲也很長。幾個小時又過去了。忽然間,他兩隻腳直挺挺地不動了。於是,那住院醫生扭頭對熱爾維絲說:

  「完了!」

  只有死神才能讓那雙腳停下來。

  當熱爾維絲回到金滴街時,她發現有一大堆婦人正在博歇家的門房裡興致勃勃地大發議論。她以為人們像前兩天一樣在等候她回來通報消息。於是推門進去便說:

  「他完了!」她說此話時十分平靜。然後,她卻顯得極度疲憊,神色與目光也呆滯異常。

  但是,人們並沒有聽她說話。整個宅院都像開了鍋一樣。嗨!真是一件令人發笑的事情,布瓦松把她妻子和朗蒂埃雙雙拿獲。人們並不知道事情的詳情,因為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想像敘述著發生的一切。總之,這對姦夫姦婦是正在行事時被布瓦松撞到的。人們甚至加上某些細節,這更讓那些饒舌婦津津樂道,咧著大嘴鼓著如簧之舌。到了這種田地,布瓦松自然露出原本的性格,像一隻真正的老虎!這個平時不大說話,屁股上別著警棍斯文行走的男人也暴跳如雷起來。但是,後來又無聲無息了;或許是朗蒂埃向他做了解釋。總而言之,這種事情沒法子深究。博歇報告大家,離這不遠那家飯店的老闆女兒已經決定承租布瓦松的店鋪,她預備開一家臘腸店。那狡猾的郎蒂也很愛吃臘腸。

  這時候熱爾維絲看見羅利歐太太和羅拉太太來了,於是她用微弱的聲音重複說:

  「他完了……天啊!亂蹦亂嚷了整整四天……。」

  於是,兩個做姐姐的萬般無奈,只能掏出手帕來。她們的弟弟儘管有很多過失,但是他畢竟是她們的弟弟。博歇聳了聳肩膀,為了叫所有人都聽見,他提高嗓門喊道:

  「呵!世上少了一個醉鬼喲!」

  從這一天起,熱爾維絲經常會神志不清,全宅院的人都十分樂意看她摹仿古波的樣子。人們用不著求她表演了,她免費演出,她顫動著手腳,不由自主地發出小聲的喊叫。或許是她在聖安娜病院裡看他男人太久了,才染上了這個怪癖。然後,她沒有運氣,不能像她男人那樣死去。她只會像掙脫繩索的猴子做著鬼臉,惹來街上的孩子用白菜心扔過去打她。

  熱爾維絲就這樣苦苦地挨了幾個月。她越發沉淪了,受盡了最難以忍受的淩辱,而且幾乎天天都食不果腹。當她有了幾個銅幣,便立刻買了燒酒,喝了酒便用頭亂撞牆壁。人們讓她去幹區裡最肮髒的差事。一天晚上,有人打賭叫她吃下一些污穢的東西;她竟然吃下肚,賺了十個銅幣。馬烈斯科先生決定把她趕出七樓的那間屋子。碰巧人們剛剛在那樓梯間的斗室裡發現了布魯大叔的屍首,他已經死在自己的窩裡了。於是房主便允許她搬到這個窩裡來。現在,她住的是布魯大叔的窩。她躺在草堆上,饑餓難忍,空著肚子,寒風透進肌骨。看來人間已不想接納她了。她已變成了一個白癡般的女人,她也不再去想從七樓的窗戶上跳下去,落在宅院的磚地上結束自己的生命。死神只得漸漸地消蝕她。一口一口地吞噬她,一直把她帶到她能承受的肮髒塵世的最後一刻。甚至,人們都不十分知道她是怎麼死去的。有人說她害的是寒熱病。實際上她經歷了生活中太多的痛苦、肮髒、疲憊和貧苦。羅利歐夫婦說,她是醉生夢死而亡。一天早上,走廊裡散發出臭氣,人們想起來已經有兩天沒見她了;當人們在她的窩裡找到她時,她的身子已經變成了青色。

  正是巴祖熱大叔臂上挎著殮具來收殮她。這一天,他雖然醉醺醺的。但他卻顯得十分快樂。像一隻黃雀一樣。當他認出他要收殮的死者是熱爾維絲時,一邊準備收殮,一面說出了一串讓人回味無窮充滿哲理的話:

  「所有的人都得過這一關……用不著你推我搡的,人人都會有位置……匆忙者都是傻子,因為越急反而越慢……我呢,自然想討得所有人的歡心。有些人願意,也有些人不願意。都站直了,讓我瞧瞧……瞧呀,這一位先是不情願,後來又情願了。於是,人們叫她等等再說……終於,一切都如願以償了,真的,她贏了!我們快快活活地一起走吧!」

  當他用那雙漆黑的大手抓住熱爾維絲的軀體時,忽然動了感情,想起這婦人曾一時鍾情過他,於是輕柔而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來,然後,懷著父親般的慈愛把她平放進棺材裡,讓她好好躺下。隨後他打了兩個嗝,結結巴巴地說:

  「你該知道……好好聽我說呀……是我,我是快活神,也是女人們的慰靈者……去吧,你是幸福的。睡吧,我的美人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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