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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當然,當一個女人年老色衰到這種地步,女人的自負和傲氣已蕩然無存了。從前那個驕傲、愛打扮、講究感情、彬彬有禮、受人尊重的熱爾維絲,現在已判若兩人,人們可以隨意用腳踏她全身的每一個地方,前胸、後背,她會毫無知覺,她已變得麻木而軟弱。所以,朗蒂埃已經完全放棄了她;甚至再也不肯去摸一下她的身子。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他們之間那種若即若離關係已經使雙方漸漸厭倦,多年的結合將最後終結。在她看來,她倒可以少去一件苦役。甚至朗蒂埃和維爾吉妮的關係反而讓她出奇地坦然;與當初那樣憤憤不平的言行相比,現在她已對此漠然視之了,如果他們倆人願意的話,她還可以為他們執蠟點亮呢!現在沒有人不知道那樁事了,朗蒂埃和維爾吉妮真的好夢常圓嘍。其實那也是再方便不過的事了,那個戴綠帽子的布瓦松每隔一天就要值一次夜班,當他在冷清偏僻的街道上凍得瑟瑟發抖時,她的妻子正與她的鄰居在家中的被單下相互暖著腳呢,嘿!他們倆人才不著急呢,也毫不驚慌,他們能聽得到布瓦松沿著店鋪走過,在那黑暗而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傳來他靴子撞擊地面的聲響,這一切不會使他們的腦袋從暖融融的被單下面伸出來。一個警察就得忠於職守,不是嗎?所以當這個可悲的男人在照看別人的所有物時,那一對男女卻安然地同枕共眠到天亮,而他的所有物遭人全數占盡。金滴街上全區的人都把這出滑稽的鬧劇當做笑料。人們都對這種專橫的妻子外遇感到十分有趣。再說朗蒂埃已經獨霸這隅溫柔之鄉,店鋪和老闆娘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已經吃盡了一個洗衣店老闆娘,眼下正在咀嚼著另一個雜貨店老闆娘;將來他還可以再造就一些針線店老闆娘、紙品店老闆娘、女子帽店老闆娘,她張開血盆大口預備把她們統統吞進肚裡。

  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大男人這樣會吃糖果。朗蒂埃建議維爾吉妮做糖果生意,自有其中的奧妙。這個來自普羅旺斯省的男人自然不會不愛吃甜東西;無論是圓粒糖、口香糖,還是糖衣果仁糖、巧克力,他無所不愛,簡直要以吃糖過活了。尤其是那各種各樣的糖衣果仁糖,他把那些糖叫做「甜果仁」,他只要一看到那些誘人的糖衣,喉頭便會陣陣發癢,口中也會滴出口涎來。一年來,離了糖果他肯定活不下去的。趁維爾吉妮請他照看一會兒店鋪的機會他毫無愧色地抓起糖來塞進嘴裡。他經常當著五六個一起聊天的顧客的面,順手打開櫃檯上的玻璃瓶蓋,伸進去抓出一些東西來吃,那瓶子不見重新蓋上瓶蓋,裡面的糖果也漸漸空了。人們不再注意這種小事,那只是一個人的怪癖而已。後來,他又找出一個藉口,說自己患有牽延性傷風,嗓子總是在發著炎,用糖果潤一潤可以減輕病痛。他從不去工作,但是,他那作派像是生意愈來愈發達的樣子,眼下他正在醞釀著一個驚人的發明,名叫「帽式雨傘」,天晴的時候它是一頂再普通不過的帽子,然而天上如果突然下起雨來那帽子便會變成一把雨傘。他還答應將來會分一半利潤給布瓦松,這樣他甚至常常從他手中借去二十法郎的硬幣,用做他所說發明的實驗費。在這期間,整個店鋪幾乎溶化在他的舌頭上;所有的糖果商品都得先經過他那只舌頭的品嘗,從一般的糖果直到雪茄狀的巧克力,煙牛狀的紅糖。他無所不吃,無所不嘗。當他吃足了糖果,便起了柔情,要從老闆娘身上得些溫存,於是在角落裡便抱了女主人大吻特吻起來,維爾吉妮覺得全身都充滿著甜蜜,被他吻過的嘴唇像顆紅糖一樣又香又甜。這樣香甜的男人真值得去吻一吻!說實話,他的全身像是被蜜糖浸過一樣。博歇夫婦說過,他只要把一隻手指浸在咖啡裡,那咖啡便會變成上好的糖漿啦。

  朗蒂埃常有甜東西在口,心腸似乎也變軟了許多,對熱爾維絲起了惻隱之心,除了向她盡了許多忠告之外,也指責她不事勞作的惰性。見鬼,到了她這個年紀,作為一個女人該知道好自為之啦!他還怪她總是那樣貪嘴。然而,即便她一錢不值,旁人也應該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他答應盡力替她找些零活兒幹幹。於是,他說服維爾吉妮叫熱爾維絲每星期來一次店裡,雇她打掃店鋪和臥房,打掃濯洗這些事,她很在行;每次還能拿到三十個銅幣。每逢星期六早上,熱爾維絲提著水桶,拿著刷子來到店裡做這肮髒而下賤的活計。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漂亮金髮老闆娘,在自己從前的店鋪裡幹起與抹布和刷子打交道的營生,這既是氣數已盡的標記,也是她傲氣散去的結局。

  有一個星期六,她實在幹得太辛苦了。由於連下了三天雨,顧客們的腳似乎把全區的污泥都帶進了店門。維爾吉妮擺出貴夫人的作派,坐在櫃檯前面,頭髮梳得十分整齊,身穿矮領袖口帶花邊的別致襯衫。在她身旁,紅漆窄凳上坐著朗蒂埃,他趾高氣揚的樣子看上去,竟像是這間屋子的真正主人。他漫不經心地把手伸進一隻薄荷糖瓶裡,與往常一樣抓起糖放進嘴裡。

  「喂!古波太太!」維爾吉妮一直用眼睛盯著她那正幹活的清潔工,隨後她咬著嘴唇叫出聲來,「那個角上的油垢您怎麼沒有洗掉?您該再擦擦乾淨!」

  熱爾維絲順從地聽著,轉過身去走到牆角重新開始洗刷。她跪在地上,彎下腰去,聳起肩頭,周圍都是髒水,手臂變得青紫而僵硬。她的舊裙子都被污水打濕、貼在了屁股上。她蹲在那裡的樣子像一堆肮髒而東倒西歪的物品堆放在地板上,她頭髮蓬亂,緊身上衣的破洞裡露出她身上凸起而鬆弛的皮肉,隨著幹活兒時身體僵直而費勁的活動,她身上的贅肉來回遊動搖晃和跳動著;而且她已是汗流浹背,鬥大的汗珠從她額頭上滲上,整個臉上滿是汗水。

  「加油幹才能擦得越發亮。」朗蒂埃用教訓人的口氣說著,嘴裡滿是糖球。

  維爾吉妮仰著身子,一副公主的作派,她半閉著眼睛,一直在觀察著洗滌女工的工作,脫口說出她已想了許久的話:

  「再往右面擦一些。現在,您得多留心把那板壁擦乾淨……要知道,上星期六我不很高興。很多汙跡還留在上面呢。」

  當熱爾維絲擦到他們兩人腳下沾有黑泥的地板時,那帽子商和雜貨店女老闆兩人的腰板挺得更硬了,像是坐在御座上一般,威風八面的樣子,維爾吉妮該如意了,因為她的貓一般的雙眼裡一時間放出黃色的火星,並且凝視著朗蒂埃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靨。現在終於報了當年洗衣場裡屁股挨揍之辱的舊恨,這是維爾吉妮一直隱藏在胸中的心痛。

  正當熱爾維絲停止擦地板的當爾,一陣鋸子輕柔的響聲從屋子後面傳了出來,她透過開著的門望去,可以看到布瓦松的側影,日光像是要有意冷落他,他獨自一人在蒼白的日光下果在屋後的院子裡,今天是假日,他正利用這難得的閒暇沉湎於做小匣子的愛好之中。他坐在一張桌子前,正在聚精會神地雕刻著一隻紅木雪茄盒上的花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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