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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怎麼?您只送來了這些東西?……還差兩雙襪子,六塊餐巾,一塊臺布,還有好幾條毛巾……您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曾讓人告訴您無論燙好與否,所有物品都拿來還我。如果一小時後您的徒工不把其餘的衣物送來,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古波太太,我就預先打個招呼!」

  此刻,顧熱在他的房間裡咳嗽了起來;熱爾維絲不禁微微地打了一個哆嗦。天啊!她在顧熱面前。竟受人這般奚落!她站在屋子中央窘迫而羞愧,等著把要洗的髒衣服取走。但是,顧熱媽媽點過衣物後,安然地回到窗前,做起一件花紗披肩的活計去了。

  「髒衣服在哪裡呢?」熱爾維絲膽怯地問。

  「不,多謝了,這個星期沒什麼要洗的。」顧熱媽媽說。

  熱爾維絲臉色又是一陣蒼白。這意味著她不再做店鋪的主顧了,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因為她頓時覺得兩條腿支撐不住身體。她並不想要為自己辯解,她僅僅找出這樣一句話:

  「顧熱先生病了嗎?」

  「是的,他感到不舒服,他本該去鐵廠裡的,卻回到家裡躺在床上休息。」顧熱媽媽十分莊重地說著,同往常一樣穿著黑色的長裙,白皙的面龐被修士般的帽子遮掩了大半。打鐵工的日薪又減了,從九法郎減到七法郎,因為現在有了機器,就用不著手工打鐵了。她解釋說她們母子倆現在凡事都要精打細算,節約度日;眼下正準備重新開始自己親自洗燙衣服。這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然而,如果古波夫婦能還清她兒子借給他們的那筆錢,那可正是時候。當然,她不是那種差人去催債的人,因為看上去他們現在還無力還債。當她提起債務之事,熱爾維絲低下了頭,似乎在仔細觀察她做針線活兒那敏捷的手法,那一針緊挨一針地挑補著那花紗的網眼。又聽到她說:

  「但是,如果你們稍微約束一下開支,要還清債務總不難,因為,實際上你們吃得豐盛花錢闊綽,我敢斷定……如果您每月只還給我們十個法郎……」

  她突然住了嘴,因為顧熱在屋裡叫她:

  「媽媽!媽媽!」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已從顧熱屋裡出來,重新坐下,然而卻改了話題。看來顧熱哀求母親不要向熱爾維絲討債。但是,只過了五分鐘,她不由自主地又把話頭扯到了債務上。嗨!她以前曾預料今天發生的一切,古波喝酒喝敗了店鋪,還不知他還會把妻子拖累到何種田地呢!如果她兒子聽了她的話,絕對不會把那五百法郎借出去。那樣的話,現在,他也許已經結婚成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神情悲哀,不幸的生活前景伴隨他一生。她越說越激動,語言也越尖刻,直截了當地指責熱爾維絲和古波商量好了來欺騙她小孩般癡笨的兒子。是的,有些女人做了好多年虛偽的營生,看上去仁義善良,可是到頭來她們的壞品行終於還是敗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媽媽!媽媽!」顧熱第二次又叫起來,聲音更猛烈了。

  她站起來,走進顧熱屋裡,當她再出來的時候,重新幹著手中花紗的活兒,一邊對熱爾維絲說:

  「請進去吧;他要見您。」

  熱爾維絲渾身發著抖,進了屋後讓門開著,這個舉動連她自己都激動不已,這無疑是在顧熱媽媽面前默認她與顧熱之間的柔情。她又重新看到了這間安靜的臥室,牆上貼滿了圖片,一個不大的鐵床,與一間15歲少年的臥室別無二致。顧熱高大的身體平躺在床上,身體的每一個器官被古波媽媽傳遞給他的隱情重重一擊,像是被摧毀了一般。他兩眼紅腫,漂亮的黃須上還掛著淚痕。也許是痛苦至極而悲憤初發時,可怕的拳頭捶擊的緣故,那只床上的枕頭裂開口子,裡面的羽毛飛濺出來。

  「聽我說,媽媽她錯怪您了,」他說話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您並不欠我的錢,我不願意別人提起這事。」

  他用雙手撐起身子,用眼睛呆呆地凝視著她,大滴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

  「顧熱先生,您身體不舒服嗎?」她小聲問候,「您到底怎麼了?能告訴我嗎?」

  「沒有怎麼樣,謝謝。昨天我太疲倦了。我想安靜地睡一會兒。」

  少頃,他肝膽欲碎地從嘴裡迸出話來:

  「啊!天啊!天啊!絕不該是這樣!不該呀!您曾發過誓,現在卻成了事實。完啦!……呀!我的上帝!這讓我太痛苦了!請您離開這裡!」

  他邊說邊做出讓她走的手勢,那神態之中仍充滿著和婉與哀懇。她沒有走近他的床榻,呆滯之中找不出一句寬慰他的話,只是默默地順從他的請求,悄然離去。來到外間,她拿起她的筐子,卻遲遲沒有起身,她是在找出一句話來說。顧熱媽媽仍在做她的針線活兒,並不抬頭。末了還是她開口對熱爾維絲說:

  「那麼好吧!晚安。請您差人把我的衣物送來,改日我們再算洗衣費吧。」

  「好吧,呃,就這樣吧。晚安!」熱爾維絲結結巴巴地說。

  她慢慢地把門帶上,離開之前向這個乾淨整潔的人家望了最後一眼,此時,她才似乎感到正派人家的清新氣息。她像一頭沒有思想,不必操心走錯路的母牛一般,糊裡糊塗卻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店裡。

  古波媽媽正坐在蒸汽機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是她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床。然而熱爾維絲甚至連責備她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因為她疲憊至極,活像被人打過一樣,全身每個骨節都在作痛;她思忖著生活走到盡頭也是艱辛而困苦,除非立刻去死,才能解脫痛苦對心靈的苦苦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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