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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兩個月後,古波已經能起床了。但走不遠,只能從床前走到窗口,而且還得要熱爾維絲挽著他。他在窗前坐在羅利歐送的安樂椅上,把右腿擱在一張小凳子上。愛開玩笑的古波平日裡笑那些結冰時節滑倒跌折了腿的人。而現在輪到他自己了,不由使他十分氣惱。他的確少些涵養。在床上養傷的兩個月只知道罵人,折磨人。整天躺在床上,用繩子繃著的腿竟像一根香腸。呀!天花板都被他看穿了!那屋角上的一道裂縫,他閉著眼睛都可以畫出來!當他能坐安樂椅的時候,他又生出別的煩惱,難道就這樣總是粘在椅子上,那跟木乃伊是什麼兩樣!眼前的街道實在乏味,沒有一個行人,整天都嗅到漂白水的異味。不行,確實,這會催他衰老,他寧可減壽十年,去換取使身體強健的方法。他常常激烈地抱怨自己命運不濟,遭遇這場橫禍真是冤枉,這災禍不該落在他頭上,因為他是個好工人,不懶惰,不貪酒。換了別人,倒還能理解。他說:

  「我父親喝醉了酒,墜樓而死。我沒說他該死,然而那事總還有個原由……可我呢,空著肚子做工,肚子裡可沒有一滴燒酒;只是轉身要向娜娜做一做笑臉,竟滾到了地上去!……你們不覺得這對我太不公平了嗎?如果真有一個仁慈的上帝,他把人間世事安排得也未免太糟糕了!我永遠也想不通這個理!」

  當他的腿傷痊癒了之後,古波隱約地怨恨起自己的行為。整天像只貓一樣沿著溢水簷爬來爬去,真是一種倒黴的職業。那些有錢人可真不傻!他們把我們送上死路,而他們自己卻膽小得連梯子也不敢爬;只知道圍著壁爐取暖,那管窮人的死活。最終他得出結論,誰住的房子就該由誰去蓋屋頂。怎麼不是呀!公道的說,如果不願意被淋濕了身子,就該自己去蓋好房子喲!後來,他又後悔自己沒能學會另一種手藝,漂亮些,且危險少些的,比如做個木匠。唉,這也許是父親的過錯;做腦子笨拙的習性,總要遺傳給孩子們一些。

  又有兩個月,古波還需拄著拐杖才能行走。他先是能下樓了,在門前抽起煙斗。接著能到外面的大馬路上去,在陽光下溜溜腿腳,坐在路旁的長凳上休息幾個小時。他漸漸地又快活起來,整天逍遙閒遊使他愛說話的毛病越發嚴重了。他享受生活的樂趣,無所事事,四肢鬆弛,渾身筋骨在甜美的夢中漸漸懈怠了。養傷的日子使惰性慢慢地滲入了他的肌膚,倒使他體味到了無事可做的舒適。他並不知道這種生活方式為什麼不能永久地延續下去。

  當他能夠扔開雙拐行走後,便到更遠的地方去散步,到工地去看望朋友們,他抱著雙臂面對那些正在興建的房子,不時地發出冷笑,要不搖搖頭,他嘲笑忙碌的工人們,伸出腿給他們看,證明辛苦的勞作會給身體帶來什麼樣的惡果。他當著幹活兒的人們發出嘲笑,藉以發洩他對工作的怨恨。當然,將來他也不得不再去幹活,但是他但願,那一天來的越遲越好,嗨!也難怪他不發奮!他覺得偷懶的感覺是那樣愜意!

  每逢下午,古波感到無聊的時候,就奔羅利歐夫婦家而去。他們對他很是憐惜,熱情地招待他。初結婚的幾年中,古波受熱爾維絲的影響,同他們疏遠了許多,現在兩口子籠絡起他來,笑話他怕老婆,不像個男於漢。然而羅利歐夫婦也顯得極有分寸,一面也讚揚熱爾維絲的好處。古波並不與熱爾維絲吵嘴,信誓旦旦他說他姐姐是真心愛他,勸妻子不要那樣慢待姐姐。有一天晚上,小兩口第一次吵起嘴來,是為了艾蒂安的事。古波在羅利歐夫婦家呆了一個下午。回家後,晚飯還沒有預備好,孩子卻嚷著要吃,於是他在艾蒂安的腦袋上重重地打了兩巴掌。嘴裡還喋喋不休地罵了他足有一個小時;這孩子原本不是他親生的,不知自己為何容他住在家裡;終於想要把他趕出家門去。以前,留下孩子,他並沒有這許多怨言。第二天,他又說起這有關自己的體面。三天之後,竟不時地用腳踹孩子的屁股,嚇得孩子一聽見他上樓便逃進顧熱家去,顧熱太太留他在桌旁做功課。

  熱爾維絲早已重新去幹活了。她已用不著再挪動那時鐘的玻璃罩了,因為她積下的錢都已經用光了。眼下她不得不開始艱辛的勞作,因為,她一人要養活四張嘴喲。全家的衣食要她一人維持。當有人可憐她時,她忙不迭地為古波申辯。想想看!他久病在床,現在脾氣是壞了些,可也怪不得他,將來身體恢復了,脾氣也會好些的,當大家都說古波似乎已經復原,可以回到工地上去時,她便連聲反對。不,不,還不行呢!她不願意他再次躺到病床上去。她把醫生對古波說的話記得很牢!她不讓丈夫去幹活,每天早上都耐心地勸他好好歇息,不必勉強。

  她甚至悄悄地把一個法郎放在他的衣袋裡,古波自然接受了,並以為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他以種種身體不適為藉口,好叫熱爾維絲嬌養他;六個月過去了,他仍在養著傷。他每天去看別人做工時,很情願與朋友們去酒店喝上一杯酒。儘管泡在酒店裡並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大家在那裡說說笑話,坐上片刻,倒也愜意,也不至於辱沒了誰。虛偽的人才忍著於渴在門口徘徊呢!以前人們嘲笑他是有道理的,一杯酒難道能置一個男人于死命嗎!然而他拍拍胸脯,說他只想喝葡萄酒,始終只喝低度酒,絕不染指燒酒;葡萄酒能延年益壽,不使人難受,也不醉人。但是他天天無事可做,從這個工地逛到那個工地,從這家酒店走到那家酒店,待到回家時已有幾分醉意了。熱爾維絲遇上這些日子總是把門關了,慌稱自己頭痛,免得顧熱母子聽到古波醉後的胡言亂語。

  漸漸地,熱爾維絲犯起愁來。她每天早晚都到金滴街去看那家店鋪,那店鋪仍在招貼出租。但她總是躲躲閃閃,像是一個成人在做孩子們的把戲那樣滿不自在。這店鋪又重新攪亂了她的腦筋;夜裡熄燈之後,她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幻想著那得不到手的快樂。她又重新做起她的預算:房租二百五十法郎,裝修和工具一百五十法郎,還要預備半個月的生活費一百法郎,至少也需要五百法郎。她之所以沒有經常嘮叨此事,生怕流露出對那筆被古波養傷用盡的儲蓄的後悔和懊喪。她常常臉色蒼白,險些說出她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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