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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後來親眷們想要離開了,大家談到了洗禮的事。羅利歐夫婦答應做孩子的教父教母;但背地裡對此事並不樂意;然而如果古波夫婦不請他們做,他們的臉面又掛不住。古波覺著沒有任何行洗禮的必要,這並不會給女兒帶來一萬法郎的年金,反而會使她傷風感冒。與神父的交道打得越少越好。而古波媽媽咒他是個不信教的人。羅利歐大婦雖然也不到教堂去,卻自誇自己是信仰宗教的人。

  「星期日就辦這事,如果你們願意的話。」羅利歐說。

  熱爾維絲點頭贊同,大家與她吻別。然後,也向嬰兒告別。每個人都走到那發抖的小身體旁,彎下身子說著疼愛的話,像是嬰兒能聽得懂似的。大家都叫她「娜娜」,因為她的教母的昵稱叫做安娜的緣故。

  「晚安,娜娜……喂,娜娜,將來會長成一位漂亮姑娘呀……」

  眾人走了之後,古波把坐著的椅子移到床前,握著熱爾維絲的手,吸著他的煙斗。他慢慢地抽著煙,將煙霧吐出來,一面說著話,顯出十分感動的神情。

  「喂?我的夫人,他們是不是驚擾了你?要知道,我沒法子不叫他們來。總之,這不過是為了證明他們對咱們的情意……話說回來,還是清靜地在家呆著更好些,對吧?我呢,需要像現在這樣獨自陪伴你。今晚我覺得真長!……唉!我的小可憐,剛才讓你委屈了!這小東西來到世上,還不知道要讓人吃怎樣的苦呢!的確,也許像被人剖開你的腰子那樣痛……疼痛在哪裡?我能吻吻你嗎?」

  他用那只粗大的手輕柔地伸到她的背後。把她攬了起來,隔著被單吻著她的腹部,臉上露出為她的痛苦而傷感的模樣。他問妻子是否弄痛了她,他向肚子上籲著氣,為的是減少些痛苦。熱爾維絲被快樂包圍了。她發誓說自己已經沒有痛苦了。只想能儘早下地,越早越好,因為她不該閑著手臂不幹活。然而古波又安慰著她。他就不能擔負起給孩子賺錢買麵包的使命嗎?如果他讓妻子為孩子的衣食擔憂,他就成了一個沒出息的男人了。在他看來,生孩子並不希奇,養活孩子才算功勞,對吧?

  這一夜古波幾乎沒合眼。他往火爐裡添上了火。每隔一小時就起身給嬰兒喂些溫糖水。第二天早上他仍舊照常去上工。他甚至抽午飯的空去市政廳登記孩子出生。他還通知了博歇太太,她便來陪伴了熱爾維絲整整一天。熱爾維絲昏睡了十幾個鐘頭以後,開始埋怨起來,她說總這樣躺著,反而越發疲倦,如果總不讓她起床,恐怕會害出病來。晚上,古波回家後,她向他訴起苦來,她說對博歇太太未嘗不信任,但是看著一個局外人總在自己臥室裡,拉開抽屜,摸索她的物品,心裡實在不舒服!第二天下午博歇太太替她買東西回來時,看到她下了床,穿好了衣服,還在掃地,並為丈夫在預備晚餐。她不肯再那樣睡著了。也許那樣旁人會取笑她!假裝裝病可是貴夫人們的把戲,當人沒有錢的時候,是不該總在閒暇中度日。她分娩後第三天早上,已在福克尼太太家裡開始燙裙子了。

  那爐中燒得殷紅的烙鐵熱得她渾身冒汗。星期六的晚上,羅利歐太太已把做教母的禮物帶來了,一頂值三十五個銅幣的小帽,一件做洗禮的衣裳,衣服上還鑲著花邊,是她用六個法郎買來的,因為是半舊的。第二天,羅利歐又送來六磅白糖,算是教父給產婦的禮物。他們很會來事,甚至當晚古波夫婦請他們吃晚飯時,他們也不是空手而來。羅利歐先生兩條胳膊下夾著原封的上等好酒;妻子也在克裡尼昂庫爾街的一家遠近聞名的糕點鋪裡買了一隻很大的蛋糕送了來。只是後來他倆向區裡的人誇耀自己如何慷慨:為此花銷了二十多個法郎。有人把此話傳給了熱爾維絲,她不由地惱怒了起來,原來對他們盛情的的感激之情頓時被沖淡了。

  借著洗禮晚餐的機會,古波夫婦與同樓的鄰居的聯繫變得更密切了。這座小住宅的另一戶人家,住著母子二人,顧熱一家。以前,這樓上的兩家人在樓梯裡或馬路上相遇時彼此也只是點點頭,沒有別的往來;母子兩人看上去不善交際。熱爾維絲分娩的第二天,那母親替她拎了一桶水上樓來,熱爾維絲覺得應該請他們吃一頓飯,平時也覺得母子倆挺好。自然,兩家人因此更熟了。

  顧熱母子是諾爾省人。母親做些縫補花紗的活計;兒子原本是個鐵匠,眼下在一家螺絲釘製造廠裡做工。他們母子在這所住宅裡已經住了五年。但在他們平靜緘默的生活背後,隱藏著許多舊日的痛楚;當年顧熱大叔喝醉了酒,一時動了氣,在裡爾用鐵棍打死了一個朋友,後來他在監獄裡用手帕自縊而死。孤兒寡母遇到橫禍之後就來到了巴黎,可腦海中常有那場悲劇再現,所以他們用安分守己來補贖罪孽,巨待人謙和,做事也十分發奮。因此,他們也多有幾分自負,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好些。顧熱太太始終穿著黑色衣服,頭戴修女式的帽子,白淨的臉上總帶著安詳的神態,那些白色的針頭線腦和她手指間細膩的活計似乎使她更透出一種幽靜的靈氣。顧熱是個23歲的高大漢子,他體格魁梧,臉色粉紅,藍色的眼睛,力大如牛。在工廠裡,同事們都管他叫做「金嘴」,因為他唇上長一副金黃色的小鬍子的緣故。

  熱爾維絲很快對這一家人有了很好的印象。當她第一次走進他家時,不禁對收拾得非常整潔的屋子驚歎不已。簡直沒有什麼好說的,盡可以到處吸口氣,不會有一粒塵埃飛起。地磚也亮得鏡子一般。顧熱太太請她進了兒子的臥房裡瞧瞧。屋裡潔白、幽雅得竟如同一間少女的臥房;一張小鐵床,配有一頂紗帳,一張桌子,一個梳粧檯,牆上掛著一個小書架;周圍貼滿了圖畫!一些從畫板上剪下來的人物像,用圖釘嵌在牆上,其中有許多偉人和各色畫刊。顧熱太太面帶微笑地說她兒子是個大孩子了;晚上,當他看倦了書後,可以看看牆上的圖畫散散心。熱爾維絲竟忘了時間,在鄰居家呆了一個小時,顧熱太太早已在窗前幹起活來。熱爾維絲饒有興致地看著那織花邊的針簽,呼吸著這家人屋裡清潔的氣息,主人精細的勞作給人帶來沉靜而典雅的樂趣。

  顧熱一家很值得交往。他們終日幹活,把工錢的四分之一以上攢起來,送去儲蓄。在本區裡,人們都挺敬重他們,總說他們勤儉持家。顧熱的衣服不曾有過一個小洞,每當出門都穿著很潔淨的工衣,沒有一絲污垢。他很懂禮貌,雖然身材魁偉,卻帶有幾分怯懦。馬路盡頭的那些洗衣婦們看著他低頭經過時,都抿嘴笑他。他不喜歡女人們的粗言野語,依他看來女人們常常把污穢的話掛在嘴邊是件可憎的事情。然而有一天他卻喝醉了酒回家;顧熱大媽並沒有怎麼責駡他,而他卻從櫃子深處取出父親的像擺在自己面前。自從那一次教訓之後,每逢飲酒他總能適可而止;他並不討厭酒,因為工人是缺不了酒的。每逢星期天,他總挽著母親的手出去遊玩,凡賽尼森林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有時還帶母親去看戲。他很愛他的母親。他跟母親說話時仍像一個小孩子。他被生硬的鍛錘活計錘煉得身體笨重,頭腦簡單,不免有些遲鈍:說不上聰明伶俐,卻也忠厚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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