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左拉 > 人面獸心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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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法齊姑媽最後又痙攣一次,在星期四晚上九點離開了人世。米薩爾守在床頭,試圖讓死者閉上眼睛,但是白費力氣。法齊的雙眼頑固地睜著,她的腦袋已經僵硬,垂在肩頭,似乎仍在審視房間。她的嘴唇抿得很緊,一副挖苦嘲弄神態。屋裡只有一支蠟燭,放在靠近死者的桌角上。九點過後,不時有全速通過的列車,但誰也不去理會,在震動聲中,在搖曳的燭光下還有一具屍骨未寒的女屍! 米薩爾設法把芙洛爾支走,讓她去杜安維爾報喪。米薩爾知道在十一點之前,芙洛爾趕不回來,他有兩個小時空閒。他不慌不忙,切下一塊麵包送下肚去,由於法齊斷氣前折騰了很久,米薩爾守候在一旁,一直沒有進食,現在到腹中饑餓難忍。他邊吃麵包,邊走來走去歸置家具。他不停地陣咳,身體彎成兩截。他也是個半截入土的人了,消瘦、虛弱、頭髮斑白、目光無神。他雖然勝利了,但他也不會再活多久了。不過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像昆蟲啃橡樹,終於把身體健壯、高大美麗的女子吃掉了。她就躺在床上,已經完蛋、消失了,而他還活在人間。米薩爾忽然想起一件事兒,他忙蹲下,從床底上掏出一隻瓦罐。瓦罐裡還有一點泡過木屑的洗滌用水。自從法齊生疑之後,米薩爾改變了方式,不再往鹹鹽裡放毒,而是把耗子藥放在洗滌水裡。法齊真笨,竟沒有料到他還有這麼一手,一口氣把木屑水喝光了,從而結束了她的生命。米薩爾把罐裡的水全倒掉,又用海綿把滴在地面上的水珠擦拭乾淨,可是妻子為什麼固執地不肯瞑目呢?是想嚇唬他嗎?活該! 據說在夫妻鬥智時,被悄悄害死的一方就會死不瞑目。米薩爾感到高興,將把這件作為笑話講給別人聽。法齊雖然十分小心,一直提防著上面,但卻忘了下面,結果中毒身亡。一列快車飛過,低矮的小屋像受到了風暴的襲擊。米薩爾雖然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但仍不由自主地轉身沖著窗口,驚跳了一下。喔,川流不息的乘客,他們只顧趕路,哪管在車輪下喪生的生命?沒人肯管那些閒事!列車馳過之後,在寂靜中,米薩爾又看見死者圓睜的雙目。那一雙靜止不動的眼球似乎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那微微後縮的雙唇似在嘲笑他。 一見此景,一向為人冷漠的米薩爾不由生起氣來。他似乎又聽見妻子在說:「你找吧!去找呀!」她肯定不曾把那一千法郎帶走。現在她已死掉,他肯定可以找到那筆錢,可是,難道她不應該把那筆錢交出來嗎?那也就不會有這些麻煩了。死者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著米薩爾,好像一直在說:「你找吧!去找呀!」她活著時,米薩爾不敢搜查臥室,現在他要仔細搜查一番。他先翻衣櫃,從橫檔下取出鑰匙,把存放衣物的隔板統統翻了個底朝天,把兩個抽屜裡的東西也傾倒一空,但他一無所獲,什麼也沒有找到。他又去翻床頭櫃,把櫃頂的大理石面拆下來,裡面也是空無一物。壁爐上有面鏡子,是從商店買來的,很薄,用兩根釘子固定在牆上。米薩爾連那面薄鏡子也細細檢查了一遍,再用一根長尺子伸到鏡子後面,結果只掏出一些黑灰。「你找吧!去找呀!」米薩爾一直感到死者在盯著他。為躲避死者圓睜的大眼睛,米薩爾趴在地上,用拳頭輕輕敲打地面上的瓷片,聽聽哪裡有空洞之聲。他發現有好幾個瓷片活動了,便拿開它們,但瓷片下不見一物。米薩爾一起身,就發現死者又在盯著他。他轉過臉要同死者對視一番,他發現法齊那後縮的嘴唇顯得更為可怕。他相信,妻子的確在嘲笑他:「你找吧!去找呀!」米薩爾怒火上升,走近屍體。他憂心忡忡,擔心這樣會褻瀆神靈,蒼白的老臉更為蒼白。他為什麼認為她沒有把那筆錢帶走呢?也許她真把錢藏在身上了。米薩爾大著膽子掀開被子,扒掉死者的衣服,在死者四肢和關節處尋找。既然法齊讓他找,他幹嘛不找呢!米薩爾在死者身下、頸後和腹部尋找,把床上翻了個亂七八糟,連死者肩下的草墊子都翻了一遍,結果仍是一無所獲。「你找吧!去找呀!」死者的頭枕在被弄亂的枕頭上,照舊挖苦似地望著米薩爾。 米薩爾氣得周身發抖。他正準備把床鋪整理一下,芙洛爾從杜安維爾回來了。 芙洛爾說:「時間定在後天,星期六,十一點。」 芙洛爾說的是下葬時間。她馬上明白米薩爾為什麼累得氣喘吁吁,但芙洛爾裝出蔑視和毫不在意的樣子。 「別找了,你是找不到的!」 米薩爾以為芙洛爾是在頂撞他。於是他走近她,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她把錢給你了?你知道在哪兒嗎?」 她雖然是她女兒,但一聽說母親會把那一千法郎送給她,芙洛爾不由一聳肩頭:「呸!給我……她把錢送給土地爺了!瞧,錢就在那兒,你自己去找吧!」 芙洛爾用手一指,把整個家(包含花園和水井)、鐵路和寬闊的田野都包括了進去。是的,那筆錢就埋在附近什麼地方,但無論是誰,永遠也別想找到。米薩爾又惱又怒,搬動家具、拍打牆壁,在女兒面前毫不拘束。芙洛爾站在窗前悄聲說:「噢,外面天氣溫和,多麼美好的夜色!路上我走得飛快,星光明亮,如同白晝。明天一出太陽,一定是個大好天氣!」 芙洛爾在窗前佇立片刻,望著寂靜的原野。田野已被四月的春風染成了碧綠色。芙洛爾扭過臉,若有所思,感到心頭的創傷更為嚴重。在米薩爾到另一個房間翻箱倒櫃時,芙洛爾來到床頭,坐下來望著母親。桌角上,那支蠟燭還在燃燒,火苗很高很直,紋絲不動。一列火車飛過,小屋又震動起來。 芙洛爾打定主意要在那裡待一夜,並若有所思地在想什麼。她一看到媽媽的屍體,便忘記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固執想法。剛才在去杜安維爾途中,在星光下,在寧靜的夜色裡,她曾反復思慮那件事情。現在心頭一震,忘掉了自身的痛苦,母親去世,她為什麼沒有感到憂傷呢?她為什麼沒有掉一滴眼淚呢?芙洛爾生性瘋野,又不善言談,不上班時她就東跑西奔,但她知道媽媽很愛自己。在媽媽病重期間,在老人彌留之際,芙洛爾多次守在病榻前,要為母親請醫求藥。芙洛爾也疑心米薩爾對媽媽使壞,想以此嚇唬他一下,讓他收斂一些,但母親總是氣衝衝地不讓她請醫生,似乎母親在鬥智中不願讓女兒插手,認定自己可以戰勝對手,可以把那筆錢帶走。芙洛爾別無他法,只好作罷。她又像過去那樣到處奔跑閒逛,以便忘卻自己的心事。肯定是那件事情讓她分心了,她自己憂心忡忡,當然就很難想到母親了。現在母親終於走了,芙洛爾望著母親的屍體,望著母親蒼白的面孔,她努力克制著,但仍感到十分傷心。去報告憲兵,去告發米薩爾,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因為人死不能複生!芙洛爾望著母親的遺體,慢慢感到目光迷離,不由又回到了自己的心事上去。那件事情一直佔據著姑娘的心。列車在猛烈地震動著,在芙洛爾心中,火車的震動聲就是她的時刻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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