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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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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德莫法十字架有座大花園,鐵路穿園而過。花園裡有所房子建在斜坡上,緊貼路基。每當列車通過,房子都要震動幾下。過往的乘客都能記住那所房子,但由於它一直關閉著,誰也弄不明白它是幹什麼用的。那裡景象淒涼,氣氛蕭條,由於多年受雨水的侵蝕,百葉窗已變成黴綠色。由於那是個荒涼去處,周圍一法裡之內人跡罕至,那所小屋就更顯得孤獨淒殘。 那附近只有道口看守的小屋,看守小屋位於通往杜安維爾公路與鐵路的交叉點上,離杜安維爾有五公里之遙。看守小屋十分低矮,牆壁上裂痕斑斑,屋頂上長著青苔。它同別的窮人住宅一樣,周圍有個小院,院裡種有蔬菜,四周綠籬環繞。院中有一口水井,井臺和房子一般高。道口正好位於馬洛內和巴郎唐兩個火車站中間,離兩站都是四公里遠。經過那個道口的行人甚少,主要是攔阻採石工的板車,因為在半法裡之外就是貝庫爾採石場。那裡的偏僻程度實難想像。它遠離人煙,因為在馬洛內一側有一條長隧道,切斷了所有的通道。要去巴郎唐,只有沿鐵路旁的小路步行。小路高低不平,十分難走,所以很少有人到那裡去。 這天晚上,天色陰霾,氣候溫和。日落時,從勒阿弗爾來了一位客人,大步流星行進在德莫法十字架小路上。他剛從巴朗唐下車。那一帶地勢起伏,是連綿不斷的坡地和峽谷,鐵路時而停在坡地上,時而下到溝塹裡,兩旁地勢時高時低,十分難走。那是一片白茫茫的荒野,寂寞、貧脊。山丘上長著幾株小樹,小溪順著峽谷在柳蔭下流淌。其餘部分是白堊土的山包,光禿禿,一個接一個。真是一塊不毛之地,荒蕪死寂,毫無生機!來人是位體魄健壯的青年男子,他步履匆匆,似乎想躲避這溫暖的黃昏和那裡的荒涼景色。 在道口看護的小院裡,有位女孩正在井邊汲水。她芳齡十八,身高體壯、金髮披肩、嘴寬唇厚、一雙碧眼,低低的額頭上垂著一縷髮髻。她長相並不漂亮,但臀部豐滿,一雙手臂粗壯有力,不輸給男性。她見客人從小路走來,忙放下水桶,奔向綠籬門口。 她高聲叫道:「是你,雅克!」 小夥子抬起頭來。他今年廿六歲,身材高大,一頭棕發,圓圓的臉龐,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他的下巴有點兒大,捲曲的濃發和又濃又黑的鬍鬚襯托得小臉略顯蒼白。由於工作關係,他的手被潤滑油染成了黃色。否則從他那細嫩的皮膚、潔淨的臉龐和細小靈活的雙手,都會認為他是位紳士先生。 來人簡短地回答說:「晚安,芙洛爾!」 雅克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放著金光,但似乎被火煙熏著了有些窘迫,失去了先前的光彩。他低垂眼簾,望著別處,窘迫、不適,甚至有些痛苦,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芙洛爾則紋絲不動,死死地盯著雅克。雅克每次同女性接觸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幾下,他雖一再努力控制,但辦不到。一見此情,芙洛爾變得嚴肅、憂鬱起來。雅克明知芙洛爾媽媽生病在家,但仍問她媽媽是否在家。她只是點點頭,以掩飾窘迫的心理。她讓開路,放雅克進去,再沒有吱聲,高傲地挺起胸膛向井臺走去。 雅克疾步穿過小院,走進屋裡,來到第一個房間。那是一所大房間,是廚房兼飯廳,又是臥室。法齊姑媽(雅克從小就這麼稱呼她)坐在桌旁草墊椅子上,腿上蓋一塊破舊的披肩。法齊是雅克父親的堂妹,朗蒂埃家族成員,也是雅克的教母。六歲時,雅克父母在巴黎失蹤,姑媽就收留了他。他們當時住在普拉桑,雅克就是在那裡攻讀工藝學校。所以雅克十分感激姑媽,他說自己能有今日全靠姑媽的幫助。他在奧爾良鐵路上工作了兩年之後,成了西方鐵路公司的第一流司機。他在這裡找到教母,那時教母已另嫁他人。丈夫是個道口看護,名叫米薩爾。教母帶著前夫的兩個女兒搬到了德莫法十字架這個偏僻地方。姑媽年輕時長相漂亮,身材高大健壯,可是如今她剛剛四十五歲就像花甲之人,體瘦面黃,走起路來顫顫悠悠。 姑媽高興地叫道:「喔,是你啊,雅克!我的孩子,我可真沒有想到。」 雅克低頭吻著姑媽蒼白的臉。他說由於自己駕駛的利松號機車的傳動杆壞在勒阿弗爾,要修理兩天,他抽空來看看姑媽。第二天晚上他才上班,去開六點四十的快車。他準備在這兒過夜,翌日一早乘七點二十六分的列車離開。雅克握住姑媽乾裂的老手,說收到姑媽上封信之後,他一直替老人家擔心。 「是呀,孩子,我怕是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你能明白我想見見你的心意,真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你很忙,不敢打擾你,可是你還是來了。我很難過,難過啊!」 她停住嘴,神色驚恐地望著窗外。天色慢慢黑下來。鐵路一側有間道房小木屋,她丈夫米薩爾就在那裡值班。這類小道房沿鐵路每五、六公里就有一所,互相用電報聯繫,以確保列車正常運行。法齊原來在那裡看守道口,現在由女兒芙洛爾接替她,而米薩爾則成了巡道工。 姑媽似乎擔心丈夫聽見,哆嗦著低聲說:「我擔心他想毒死我!」 雅克聽後大吃一驚,抬頭望著窗外。他的眼睛暗淡下來,黃眼球上的黑色亮光也不見了。 雅克低聲說:「喔,法齊姑媽,你怎麼能這樣想呢!他長相和氣,是個心慈面善的人呀!」 一列火車通過,是開往勒阿弗爾去的。米薩爾從道房鑽出,關閉身後的路口。他升起信號杆,掛上紅燈。雅克一直盯著他。米薩爾五短身材,身體瘦弱,鬚髮稀疏斑白,面頰消瘦,令人生憐。他不善談吐,默默無聞,對同事從不動怒,對上司巴結奉承。米薩爾走出木屋,把列車通過的具體時間記在登記本上,然後按動兩個電鈕。一個是通知上一個道房,說明道路暢通;一個通知下一個道房,說列車馬上要通過。 法齊姑媽說:「喔,你不瞭解他的為人!我知道,他一定讓我吃了毒藥!過去我多麼強壯,可以一口吃掉他,可是如今他這個一文不值的矮個子卻要吃掉我!」 在仇恨和恐懼心理支配下,法齊姑媽盡情傾訴,她總算找到了一個肯聽她訴說的人。她比丈夫大五歲,當時身邊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六歲,一個七歲。她為什麼要嫁給他這個身無分文、既陰險又吝嗇的人呢?十年過去了,她一直感到後悔。她不僅生活貧窮,而且住在嚴寒的北國,地方偏僻,無人聊天沒有鄰居,真是煩死人!丈夫過去是鋪路工,現在改作巡道工,每月工資一千二百法郎。她過去看道口,每月能掙五十法郎,現在把工作交給了女兒芙洛爾。這就是他們的現在和未來,沒有別的希望,只能在這渺無人煙的地方生活到死。姑媽有些話沒有講。這就是患病之前她的生活還是滿意的。當時丈夫在道碴採石場上班,她領兩個女兒看守道口,來往於魯昂和勒阿弗爾的鐵路員工都知道她這個漂亮女性,有些巡道工路過這裡還登門拜訪她,直至發展到為她爭風吃醋。監工員只好在附近加強巡視。對這些事情,丈夫並不干涉,他尊重別人,總是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悄悄離開。這些風流趣事早已成為歷史,如今她整月整月地坐在椅子裡動彈不得,孤苦零丁,每況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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