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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大鐘敲了第十三下。

  于蘇斯嚇了一跳。

  「十三!」

  接著是第十四下。過了一會兒又是第十五下。

  「這是什麼意思?」

  鐘繼續敲下去,隔好長的時間才響一下。于蘇斯支著耳朵聽著。

  「這不是報時的鐘聲。這是muta①鐘。怪不得我說:夜半鐘聲怎麼敲了這麼長的時間!這個鐘不是在敲,而是嗡鳴。發生了什麼悲哀的事情啊?」

  ①拉丁文:啞的。

  從前每一個監獄跟所有的修道院一樣,都有一個叫做muta的鐘,專門為喪事用的。muta鐘,也就是「啞」鐘,是一種聲音很低的鐘,仿佛在想盡辦法不讓人家聽見它似的。

  于蘇斯又走到那個便於藏身的角落,今天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待在那兒偵察監獄的動靜的。

  鐘繼續悲哀的敲著,隔了好半天才響一下。

  喪鐘在空間散佈一種悲哀的氣氛。它在大家的思想裡寫下憂傷的章節。喪鐘仿佛是人類臨終時喘氣的聲音。這是垂死掙扎的宣告。如果這兒那兒,在這只當當響著的鐘附近的房屋裡,有人在期待之中正在做亂夢的話,喪鐘就會粉碎這些夢想。吉凶未定時的夢想好比一個臨時的避難所;人在痛苦之中可以從這兒產生一線模糊的希望;而令人悲傷的喪鐘卻肯定了人類的不幸。它消滅了這一線模糊的希望,使掙扎在濁水狀態的疑慮不安迅速地沉澱下來。喪鐘對每一個人道出了它的悲哀和恐懼的意義。淒涼的鐘聲對你並不是毫無關係的。這是一個警告。沒有同這個緩慢的鐘聲的獨語一樣淒涼的東西了。每隔一定的時間,它就這麼敲一下,說明它是有目的的。這個鐵錘——鐘——到底要在這個鐵砧——人類的思想——上打造什麼東西呢?

  于蘇斯模模糊糊,毫無目的地數著喪鐘聲。他覺得他仿佛在往下滑,他努力不作任何推測。推測好比一個斜坡,往往使我們想到很遠的地方,而結果卻白費力氣。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鐘聲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他望著黑暗裡的一個地方,他知道監獄的門就在那兒。

  突然間,在這個黑洞似的地方,出現了一團紅光。紅光越來越強,接著變成了一團亮光。

  紅光是清清楚楚的。接著出現了影子和棱角。監獄門剛剛打開。紅光映出了它的拱形門洞。

  不能說打開了,只能說它開了一條縫。監獄從來不張開嘴巴,只是輕輕地打個呵欠。說不定是出於厭倦。

  一個人從小門裡走出來,拿著一個火把。

  鐘聲還在繼續。于蘇斯覺得自已被兩種期待迷惑住了:耳朵聽著鐘聲,眼睛望著火把。

  這個人出來以後,半開著的監獄門完全打開了,另外兩人走了出來,接著出來第四個。在火光下能看得出第四個人是鐵棒官。他手裡攥著他的鐵棒。

  又有許多一聲不響的人跟著鐵棒官從小門裡走了出來,他們兩個一排的排成整齊的隊伍,跟幾根木頭柱子一樣,僵硬地移動著。

  像苦行修士的遊行隊伍似的,黑夜裡的這支兩人一排的隊伍,絡繹不斷地穿過監獄門,他們莊嚴地,幾乎可以說是悄悄地走著,留心不弄出一點聲音,實在陰森嚇人。仿佛是一條悄悄出窟的蛇。

  火把映出他們的側影和動態。可怕而又淒涼。

  于蘇斯認出這是上午帶走格溫普蘭的那些警察。

  毫無疑問。還是那幾個傢伙。他們出來了。

  很明顯,格溫普蘭也要跟著出來了。

  他們把他帶到這兒來,現在又要把他帶出來了。

  這是很顯然的。

  于蘇斯的眼睛一動也不動。他們要釋放格溫普蘭了嗎?

  兩行警察慢慢地,慢慢地從低矮的拱門底下往外走,仿佛是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斷斷續續的鐘聲似乎在替他們的步伐打拍子。這一隊人出了監獄,向右拐彎,沖著于蘇斯掉過背去,向他的偵察崗對面的街上走去。

  小門裡又出現了一個火把的亮光。

  這說明這支隊伍快要走完了。

  于蘇斯馬上就要看到格溫普蘭了。

  他們押著的東西出現了。

  那是一口棺材。

  四個人扛著一口覆了黑布的棺材。

  後面跟著一個扛著一把鐵鍁的人。

  第三個火把亮起來了,拿著這個火把的人正在念一本書,大概是一個牧師。他是最後一個人。

  棺材跟著警察的隊伍向右轉。

  這時候,前面的隊伍已經停了下來。

  于蘇斯聽見開鎖的聲音。

  監獄對過靠街的矮牆上的另外一道門,被從門洞裡經過的火把照亮了。

  這是墓地的大門,能夠看見上面有一個骷髏。

  鐵棒官走進門洞,警察跟著他,過了一會兒,第二個火把也隨著第一個火把進去了。外面的隊伍越來越少,仿佛爬蟲爬進窩裡似的。所有的警察都隱入門內的黑暗裡,緊接著,棺材、扛鐵鍁的人、拿著火把和書的牧師也走了進去,門又關上了。

  除了矮牆上面的微光以外,什麼也沒有了。

  起先聽見有人在裡面悄悄說話的聲音,不久就傳來了噗通噗通的聲音。

  毫無疑問,那是牧師誦經和掘墓人埋棺材的聲音。

  誦經的聲音停了,噗通噗通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突然間,火把又亮起來了,鐵棒官高高地舉著鐵棒又從墓地門裡出來了,牧師帶著他的書,掘墓人帶著他的鐵鍁,跟所有的人一起重新出現,棺材沒有了,他們朝相反的方向,同樣靜悄悄地從原路回來,墓地門關上了,監獄門打開了,墳墓似的拱門浮現在火光裡,微微能夠瞧見朦朧的走廊和監獄裡深不見底的黑暗,接著,所有這一切又重新隱入黑暗裡看不見了。

  喪鐘不敲了。寂靜——淒涼的黑暗之鎖——籠罩著一切。

  消逝了的幻象。如此而已。

  幽靈打這兒經過了一趟,接著就煙消霧散了。

  幾種合乎邏輯的巧合湊在一起,結果產生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猜想。格溫普蘭的被捕,這種秘密逮捕,警察送回來的衣服,引于蘇斯到這兒來的喪鐘,再加上這口抬到墓地的棺材,就湊成了,說得更清楚一點,必然會湊成這樣一個悲慘的結局。

  「他死了!」于蘇斯大聲說。

  他跌坐在一塊石頭上。

  「死了!他們把他殺害了!格溫普蘭!我的孩子!我的兒子!」

  他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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