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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第三章 「無論什麼人突然從西伯利亞到塞內加爾都會失去知覺。」

  ——洪保德①

  ①洪保德(1769—1859),德國博物學家。

  一個人,哪怕是最堅強、最有毅力的人,突然被幸運狠狠地打了一棍,失去了知覺,這沒有什麼可以奇怪的。一件意外的事件能夠打倒人,正像殺牛錘能夠打倒公牛一樣。在土耳其港口除去土耳其人鐵鍊的方蘇瓦·達倍斯各拉,在他被選為教皇的時候,整整一天人事不省。然而,紅衣主教和教皇之間的距離,跟耍把戲的和英國上議員之間的距離比起來,實在太小了。

  沒有比失掉平衡的影響更嚴重的了。

  格溫普蘭恢復了知覺,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格溫普蘭坐在大屋子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牆上、天花板和地板上,到處都掛著紫紅色的絲絨。踩在腳底下的也是絲絨。一個沒有戴帽子的胖子站在旁邊,他就是那個穿一件旅行披風、從薩斯瓦克監獄地窖的一根石柱後面出來的人。屋子裡只有他們兩人。格溫普蘭坐在扶手椅上,只要一伸手就夠得著兩隻桌子,每張桌上有一隻點著六支蠟燭的大燭臺。一張桌子上放著許多文件和一隻銀箱;另外一張桌上,一隻鍍金的銀託盤裡放著一盤小吃:冷雞,葡萄酒,白蘭地。

  透過一隻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的長窗的玻璃,在四月明亮的夜空底下,能夠看見一排圍成半圓形的柱子,裡面是一個大院子,出口已經關上了,一共有三個門,一大二小,中央是馬車門,又高又大,右邊是騎士門,稍微小一點,左邊是步行門,特別小。門柵欄都是關著的,鐵柵的尖頂閃著亮光;中央的大門上面矗立著一件高大的雕刻品。柱子可能是大理石砌的;院子也是這樣,看上去好像雪地。銀箔似的平面上嵌著圖案形的花紋,不過因為光線太暗看不真切了;要是在白夭,它那上了釉的各種彩色的陶磚一定會呈現出一幅佛羅倫薩式的巨大的紋章。之字形的欄杆時上時下,指出哪兒是時高時低的平臺的臺階。院子外面矗立著一座巨大的建築物,因為夜色朦朧的關係,影影綽綽的模糊不清。滿天星斗的夜空襯托出宮殿高低不平的剪影。

  能夠看出一個大得不得了的屋頂,螺紋形的三角牆;有遮簷的頂樓好像頭盔,煙囪好像高塔,牆上立著男女眾仙寂然不動的雕像。在一排柱子背後的半陰影裡,一個仙泉似的噴泉正在噴水,泉水淙淙作響,悄悄地從這個水池注入另外一個水池,細雨跟瀑布糾纏在一起,仿佛它為了給拱圍著它的雕像解悶,正在亂撒百寶,把鑽石和珍珠散給清風似的。一長排一長排的窗戶只露出一點側影,中間隔著雕有甲、胄、武器的圓拱形浮雕和立在柱頭上的胸像。屋脊上,戰利品和插著簪纓的高盔的石制模型,跟神仙的雕像交替地陳列著。

  在格溫普蘭待的那個房間盡頭,長窗對面的地方,這邊是一個高與牆齊的壁爐,另外一邊的一個華蓋底下,是一隻封建式的大床,這種床可以橫著睡,必須踏著床腳梯才能爬上去。床腳梯就在旁邊。一排扶手椅靠牆根放著,扶手椅前是一排靠背椅。除此之外,房間裡沒有別的家具。天花板是穹窿形的;壁爐依照法國式燒著一大堆木柴;內行人一看見這種熊熊的火光和火焰裡玫瑰紅中帶點綠意的火焰,就知道燒的是榛木,這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房子是那麼大,雖然兩隻大燭臺的蠟燭都點著了,還顯得很暗。這兒那兒,掛著幾個輕輕擺動的低垂的門簾,說明那兒跟另外的屋子相通。整個的屋於表現出來的是詹姆士一世時代的那種方正有力的風格,雖然已經過時了,可是仍舊很壯麗。屋子裡的地毯和掛毯,華蓋,幔頂,床,床腳梯,帳幔,壁爐,台毯,扶手椅,靠背椅,所有的東西都是深紅色的。除了天花板以外,沒有一點金子顏色。天花板上,在離四個屋角同樣遠的地方,有一個細工打出來的巨大的圓盾,上面閃耀著耀眼的徽章浮雕,徽章上面有兩個並排的紋章,能夠看見一個男爵帽和一個侯爵冕;這是鍍了金的銅做的呢,還是鍍了金的銀子做的?不知道。看上去跟金的一樣。天花板威風凜凜,如同陰鬱而又華麗的大空,正中心的這個燦爛的盾徽,好像黑夜裡的太陽,閃耀著憂鬱的光芒。

  一個有一個自由的靈魂的野蠻人待在宮殿裡,差不多跟待在監獄裡同樣的不安。這個壯麗的地方使人心煩意亂。富麗無比反而產生恐懼。誰住在這個莊嚴的住所裡?這些偉大的東西都是屬￿什麼巨人的呢?這所宮殿是什麼獅子的洞穴?格溫普蘭還沒有完全醒過來,覺得心裡很難過。

  「我這是在哪兒?」他說。

  站在他面前的那個人回答:

  「在您自己家裡,我的爵爺。」

  第四章 神魂顛倒

  要升上水面必須有一定的時間。

  格溫普蘭被人擲到一個叫做驚奇的大海海底。

  人在未知世界裡,是不會一下子就能站穩的。

  思想潰散正跟軍隊潰散一樣;重整旗鼓不是一下子做得到的。

  上天好比一隻手,命運好比投石器,人好比一塊石子。一扔出去就無法抵抗了。

  如果說得通的話,格溫普蘭是從驚奇跳到驚奇。跟著公爵小姐的情書來的,是薩斯瓦克地窖裡意外的發現。

  人的命運一旦遇到意外,應該趕緊做好準備:意外會接連來的。這扇瘋狂的門一旦被打開,怪事就都跟著來了。你的牆壁裂了一道縫,亂糟糟的事件就一擁而進。不可思議的事情是不會只發生一次的。

  不可思議的事情跟黑暗一樣,籠罩著格溫普蘭。對他來說,他遇到的事情簡直是無法理解的。牆倒屋塌必然有一陣塵土,極度的騷亂也必然在思想上留下一層煙霧,格溫普蘭穿過這層煙霧看每一樣東西。這是一個徹底的震動。起初什麼也看不清楚。不過慢慢總是會澄清的。塵土落下去了。驚奇的程度越來越低。格溫普蘭跟一個做夢的人一樣,睜大著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想看清夢裡的東西。他把這團雲霧分析一下,接著又重新組織了一回。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精神錯亂。出人意料的事件使他受到精神擺動的折磨,這種擺動一會兒把你推到能夠理解的一邊,一會兒把你推到不能理解的~邊。誰的心靈沒有經受過這種擺動?

  漸漸地,正像他的瞳孔在薩斯瓦克的地道裡擴大一樣,他的思想也在這猝發事件的黑暗裡擴大了。要把這許多堆在一起的感覺一個一個隔開,是很困難的。要讓這些模糊的觀念能夠燃燒,換句話說,要想理解它們,非在各種情感之間通通風不可。這兒缺少空氣。簡直可以說這個變動是無法呼吸的。格溫普蘭走進薩斯瓦克可怕的地窖的當兒,他等待的是重罪犯的鎖枷;可是人家卻在他頭上放了一個上議員的冠冕。這怎麼可能呢?格溫普蘭害怕的事情和實際發生的事情中間的距離太大,而且來得太快,恐懼太突然地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所以他就弄不清楚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彼此離得太近了。格溫普蘭使盡了力量,想把自己的思想從這個虎頭鉗裡拔出來。

  他又不吭氣了。這是人在驚愕狀態中的本能,這種自衛手段遠比我們想像到的更有效。不聲不響等於正視一切。你漏出一個字,說不定一個意料不到的齒輪會抓住你,把你整個的身子拉到什麼輪子底下去。

  弱小者怕軋死。老百姓怕被人踩在腳底下。格溫普蘭在老百姓當中待的年數太多了。

  人類擔心受怕的一個奇怪的狀態,可以叫做「等等看」。格溫普蘭現在就是這樣。在這個突然來的局面裡,我們覺得自己還沒有找到重心。於是就注意著以後發生的事情。這是一種模糊的等待。等等看。等什麼?不知道。等誰?以後看吧。

  那個大肚子的人又說了一遍:

  「在您自己家裡,我的爵爺。」

  格溫普蘭摸摸自己。人在驚奇中首先要看看是不是每一樣東西都是實在的,接著就摸摸自己,弄清楚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這句話確實是對他說的,不過是另外一個他。他的短上衣和皮披肩已經沒有了。他現在穿的是銀色的呢坎肩和一件緞子上衣,一模就知道是繡花緞的;他感覺到坎肩的口袋裡有一個滿滿的大錢包。在他小丑穿的貼著腿的瘦短褲外面,罩上了一條肥大的絲絨短褲;還穿著一雙高底的紅皮鞋。原來在他被送到這座宮殿裡來的時候,人家替他換了衣服。

  那人又說:

  「請閣下記住這個:我叫巴基爾費德羅。我是海軍部的官吏。是我打開阿爾卡諾納的葫蘆,把您的命運挽救出來的。正跟阿拉伯故事一樣,一個漁夫把一個巨人從瓶子裡放了出來。」

  格溫普蘭怔怔地望著這張說話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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