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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州長又說下去:

  「瞧吧,您已經受了七十二小時的考驗,我們現在是第四天了。囚徒,今天是最後決定的日子。法律上規定第四天是對質的日子。」

  「Quarta die,frontem ad frontem adduce①,」法學家嘟囔著說。

  ①拉丁文:第四天進行對質。

  「法律賢明的地方,」州長說,「在於它選擇了這個最後的時刻,來進行我們的祖先說的『死亡般冷冰冰的審判』,因為這個時刻,只要說一聲『是』或者『不是』,別人就會相信了。」

  法律專家接著說:

  「Judicium pro frodmortell,quod homines credendi sint per suum ya et per suum na①。阿代爾斯坦王憲章第一卷,第一百七十三頁。」

  ①拉丁文:到了「冷冰冰的死亡審判」的日子,只要說一聲「是」或者「不是」,別人就相信了。

  又等了一會兒,州長的冷若冰霜的臉望著下面受刑的囚犯。

  「躺在地上的囚徒……」

  他停了一下。

  「囚徒,」他嚷起來了,「您聽見我的話嗎?」

  那人沒有動彈。

  「我用法律的名義,」州長說,「命令您睜開眼睛。」

  犯人的眼皮仍舊攏在一起。

  州長轉過身來,對站在左面的醫學博士說:

  「博士,請您診斷一下。」

  「Probe,da diagnosticum①,」法學家說。

  ①拉丁文:正直的人,請你診斷一下。

  醫生帶著一副官僚的僵硬神氣,從石板上下來,走到囚犯跟前,他彎下腰,把耳朵湊在受刑人的嘴上,摸摸手腕、胳肢窩和大腿的脈搏,然後站起來。

  「怎麼樣?」州長說。

  「他還能聽見,」醫生說。

  「他能夠看見嗎?」州長問。

  醫生回答:

  「能夠看見。」

  州長做了一個手勢,承法吏和鐵棒官走了過來。鐵棒官站在受刑者的頭旁邊;承法吏停在格溫普蘭旁邊。

  醫生在柱子中間向後退了一步。

  這當兒,州長舉起那束玫瑰花,像牧師舉起酒聖水的刷子似的,提高了嗓門,用可怕的聲音向犯人說:

  「啊!壞蛋,法律請求你在死以前開口說話!你願意裝啞巴,想想看,墳墓就是個啞巴;你願意裝聾子,想想看,永劫不復的地獄就是個聾子。你想想死亡吧,它可比你還要壞。你考慮一下,你將要被人撂在這個地牢裡。聽好,我的同類,因為我也是一個人!聽好,我的兄弟,因為我是一個基督徒!聽好,我的孩子,因為我是個老頭子!你要留心,因為我是你的痛苦的主人,我馬上就要變成一個可怕的人了。法官的威嚴是法律的恐怖造成的。想想看,我自己也在我面前發抖。我自己的權力使我六神無主。不要逼得我沒有退路。我感覺到我心裡充滿了懲罰犯人的神聖的惡念。不幸的人,要存著一顆畏懼正義的正直而識時務的心,聽我的話。對質的時刻到了,你非回答不可。不要再任性抵抗下去了。本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想想看,結果你的生命是我的權利。聽好,快入土的人!除非你樂意在這兒幾小時,幾天,幾星期,慢慢地死去,被壓在石頭底下,在糞便之中,慢慢地在可怕的痛苦之中死去,你一個人呆在這個地窖裡,被人遺棄,遺忘,消滅,讓老鼠和黃鼠狼咬你,讓黑暗的動物啃你,可是別人卻在你頭上來來往往,買的買,賣的賣,馬車轆轆滾過。除非你願意一直在這絕望的深淵裡奄奄一息,咬牙切齒,痛哭,咒駡,沒有醫生來減輕你的傷口的疼痛,沒有牧師給你的靈魂送一杯聖潔的清水。啊!除非你願意慢慢地嘗著墳墓可怕的泡沫在你的嘴唇上出現的滋味,啊!我求你,我懇求你,聽我的話!為了救你,我呼求你,請你可憐自己,做我要求你的事情,向法院讓步,聽從它,請你轉過臉來,睜開眼睛,說吧,你是不是認識這個人!」

  受刑者沒有轉過臉來,也沒有睜開眼睛。

  州長對承法吏和鐵棒官輪流看了一眼。

  承法吏除掉格溫普蘭的帽子和大衣,抓住他的肩膀,讓他的臉對著被縛在鏈于上的犯人那邊的光亮。格溫普蘭的臉好像出現在黑影裡的浮雕似的,突然被燈光照亮了。

  這時候,鐵棒官彎下身子,兩隻手扶著受刑者的鬢角,把他那張毫無生氣的臉轉過來,對著格溫普蘭,然後用兩隻大拇指和兩隻食指掰開合在一起的眼皮。犯人的兩隻惡狠狠的眼珠子露出來了。

  犯人看見了格溫普蘭。

  他於是抬起頭來,睜大著眼睛望著他。

  他使出一個胸口上壓著一座大山的人所有的力氣,渾身哆嗦了一下,叫道:

  「是他!是的!正是他!」

  接著,他突然爆發了一陣可怕的笑聲。

  「正是他!」他又說了一遍。

  說完,他的頭又放在地上,重新閉上眼睛。

  「書記官,記錄下來,」州長說。

  格溫普蘭起先雖然害怕,一直到這時為止,差不多還能強自鎮靜。犯人的「正是他」這句話使他心亂。「書記宮,記錄下來」這句話使他渾身冰冷。這時格溫普蘭仿佛才明白,雖然猜不出是什麼緣故,一個罪大惡極的罪犯在往命運裡拖他,同時他覺得這個人含糊不清的供同仿佛頸枷的鉸鏈一樣,已經套在他頭上。他想像著這個人和他一同拴在一個有兩根柱子的大枷上。格溫普蘭在恐怖裡掙扎著。他用一個老實人無限煩惱的口氣,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講起來了。他渾身打哆嗦,嚇得暈頭轉向,憂慮像瘋狂的子彈一樣襲擊著他,他信口說出來的話,都是人在愁極時湧上心頭的叫聲。

  「不對。不是我。我不認識這個人。他不可能認出我來,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他。晚上的演出還在等待我。你們要我做什麼?我要求我的自由。不單單是這個。你們為什麼把我帶到這個地窖裡來?那簡直沒有法律。法官先生,我再說一遍,這個人指的不是我。不管怎麼說我都是無罪的。這個我很清楚。我要回去。這是不公道的。這個人跟我毫無關係。您可以調查。我過的是正大光明的生活。您把我抓來,就跟抓一個小偷似的。為什麼要這樣到這兒來?這個人,我怎樣能知道他是什麼人呢?我是個在江湖上流浪的人,我在市集上,市場上演滑稽戲,我是笑面人。來看我的人相當多。我們是在泰林曹草地上。十五年以來,我一直老老實實地幹我的行當。我現在二十五歲。我住在泰德克斯特客店。我叫格溫普蘭。法官先生,請您饒恕我,讓他們把我從這兒弄出去吧。不要欺負卑賤的苦命人。請您可憐我吧,我什麼也沒有做過,我既沒有靠山,也沒有能力自衛。現在站在您面前的是一個可憐的走江湖的。」

  「站在我面前的,」州長說,「是克朗查理和洪可斐爾子爵,西西里的科爾龍侯爵,英國的爵士,費爾曼·克朗查理老爺。」

  州長站起來指著他的扶手椅,向格溫普蘭說:

  「閣下,您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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