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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唉呀!格溫普蘭在問自己的良心。自己的本分明明擺在眼前,還要向自己提間題,這就說明他已經戰敗了。

  在另外一方面,我們有一個小問題要說明一下,即使是一個壞人碰上了這件事,也會覺得有點兒厚顏無恥,他呢,他一點兒也沒有這種感覺。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厚顏無恥。我們上面提到的那個關於妓女的概念,他也一點不瞭解。他沒有領會這個概念的能力。他太單純了,不能接受複雜的假設。關於這個女人,他只看見她的偉大。唉呀!他太得意了。他的虛榮心只看見了自己的勝利。他不是愛情的對象,而成為一個供人淫亂的東西,要想到這一點,必須有他的純潔所沒有的智力。他沒有看見「我愛你」旁邊的那個可怕的修正:「我要你」。

  女神的獸性逃過了他的眼睛。

  人的精神也能受到侵害。靈魂裡也有一撮破壞分子,那就是摧毀我們道德的邪念。千萬種顛三倒四的念頭,有時候一個接著一個,有時候成群結隊地向格溫普蘭撲來。後來,所有的念頭又突然銷聲匿跡。於是他雙手抱著頭,悲哀地凝神靜息,好像在靜觀夜裡的景色似的。

  他突然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他什麼也不想了。他的夢想已經到了一個萬念俱息的黑暗的境地。

  他同時又注意到他到現在還沒有回去。現在大概是半夜兩點鐘了。

  他把書撞帶來的信塞在胸口上的一隻衣袋裡,不過他覺得離他的心太近了,於是又把它取出來,揉成一團,隨便塞在下面的一隻衣袋裡,接著就走問來,悄悄地進了客店,沒有去叫醒小古維根(這孩子本來是在等他的,現在已經拿兩隻手當枕頭,沉入睡鄉了),關了門,湊著客店的風燈點了一支蠟燭,拉上門栓,把鑰匙轉了一下,像晚歸的人一樣,機械地,悄無聲息地爬上「綠箱子」的踏板,溜進現在做臥室用的舊篷車,看見于蘇斯已經睡著了,於是就吹滅了蠟燭,但是他卻沒有睡。

  一個鐘頭就這樣過去了。後來覺得累了,他就想像著床跟睡眠應該是一回事,於是沒脫衣服,就把腦袋放在枕頭上,閉上眼睛,算是向黑暗讓步了。但是,暴風雨般的情感一直在衝擊著他,一會兒也沒有停過。失眠是黑夜折磨人的一個方法。格溫普蘭很痛苦。他這一輩子還是第一次不滿意自己。內心的痛苦和滿足的虛榮心交織在一起。怎麼辦呢?天亮了。他聽見于蘇斯起來,但是卻沒有睜開眼睛。這時候,他內心的風暴還沒有停止。他在想那封信。所有的字都像天翻地覆似的又口到他的腦海裡。在靈魂深處的狂風的襲擊之下,思想就變成了液體。它急湍地流進腦海,洶湧澎湃,有如波浪的沉悶的吼聲。漲潮,落潮,激蕩,旋轉,在礁石面前躊躇不前的波浪,冰雹,雨,雲,雲隙裡的亮光,沒用的泡沫濺起的小浪花,浪頭猛升,突降,浩瀚的徒勞無益的努力,到處都是沒頂的危險,聚散無常的黑暗,深淵裡所有的這一切,在人心裡全有。格溫普蘭現在正在受這種苦惱的折磨。

  他的眼皮一直沒有睜開。在苦惱達到高潮的當口,他聽見一個美妙的聲音說:「格溫普蘭,你還沒有醒嗎?」他吃了一驚,連忙睜開眼睛,一折身坐起來。過道的門半開著,蒂在門縫裡出現了。在她的眼睛裡和嘴唇上掛著一個難以形容的笑容。她站在那兒,在她那種不自覺的穆靜的光輝襯托之下,顯得特別迷人。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最神聖的時刻。格溫普蘭心驚膽戰,頭昏眼花地注視著她,他醒過來了;什麼,從睡夢裡醒過來了嗎?不是,從失眠裡醒過來了。是她,是蒂;不知為什麼緣故,他覺得內心裡的風暴和從善到惡的墮落感覺,一下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天上奇跡般的眼光發生了作用,這個渾身發光的溫柔的瞎眼姑娘用不著費力氣,只消出現在他面前,就把他心裡的全部黑暗驅散了,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他心靈裡的烏雲撥開。跟天上的奇跡似的,格溫普蘭的心裡又出現了蔚藍的天空。這位仙女的神力使他又變成了原來的那個善良純潔的高個兒格溫普蘭。人的靈魂跟所有的受造物一樣,也有這種神秘的對照。兩人都不言語了;她是光明,他是深淵;她超凡入聖,他風平浪靜。蒂在格溫普蘭動盪的心靈上閃閃發光,有著海上的星星那種不可言喻的效果。

  第二章 從歡樂到沉痛

  太簡單了,簡直是奇跡!這正是「綠箱子」開早飯的時候,蒂不過是來問問格溫普蘭為什麼還不到他們的小飯桌那兒去。

  「是你!」格溫普蘭叫一聲,他所有的話都說完了。現在他除了蒂生活在其間的這片天地外,沒有別的天際,沒有別的視野了。

  沒有見過緊跟著暴風雨而來的海洋微笑的人,無法想像他現在的平靜的心境。沒有比深淵更容易恢復平靜的了。因為它的嘴巴很容易吞東西。人心也是如此。不過也不是永遠如此。

  只要蒂一露面,格溫普蘭心裡的光明就發出光輝,照射在她身上,於是眼花繚亂的格溫普蘭身後的鬼影就逃之夭夭了。愛情這玩意兒真是個有本事的和事老!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面對面的坐下,于蘇斯坐在他們中間,奧莫待在他們腳下。桌子上有一把茶壺,壺底下是一個冒著火焰的小燈。費畢和維納斯正在外面忙著做雜務。

  早飯跟晚飯一樣,是在當中的一間屋子裡吃的。因為地方很窄,桌子又小,所以蒂的背靠在一道半截板牆上,正好對著「綠箱子」的門口。

  他們兩人膝蓋碰著膝蓋。格溫普蘭替蒂倒了一杯茶。

  蒂很動人地吹著自己的茶杯。突然間,她打了一個噴嚏。這當兒,燈頭上升起一縷煙,有一個好像紙片似的東西變成了灰燼。使蒂打噴嚏的就是這縷煙。

  「這是什麼?」蒂問。

  「沒什麼,」格溫普蘭回答。

  她輕輕地笑了。

  他剛才燒的是公爵小姐的信。

  愛人的良心就是被愛的女人的守護神。

  真奇怪,格溫普蘭身上少了這封信,覺得很舒服。跟鷹感覺到自己有兩隻翅膀一樣,他又覺得自己是個正直無欺的漢於了。

  他覺得誘惑已經跟這道煙一起消失,而公爵小姐也跟信紙一樣變成了灰燼。

  他們一面把他們的茶杯混在一起,就著一隻杯子喝茶,一面談話。這是情人的細語,麻雀的啁啾。簡直可以跟鵝媽媽①和荷馬的童話媲美。除了兩顆相愛的心以外,別處找不到詩意;除了兩個接吻的聲音以外,別處找不到音樂。

  ①十七世紀法國作家貝洛有童話集叫《鵝媽媽的故事》。

  「有一件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

  「格溫普蘭,我夢見我們兩個人都是野獸,而且還長著翅膀。」

  「長翅膀的是鳥,」格溫普蘭嘟囔著說。

  「野獸就是天神,」于蘇斯忿忿地說。

  談話繼續下去。

  「格溫普蘭,要是你不在了的話……」

  「怎麼樣?」

  「那就沒有上帝了。」

  「茶太熱了。別燙著嘴,蒂。」

  「替我吹吹吧。」

  「你今天早上多麼漂亮啊!」

  「你想想看,我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你說。」

  「說吧。」

  「我愛你!」

  「我崇拜你!」

  于蘇斯自言自語地說:

  「皇天在上,這倒是兩個老實人。」

  人在相愛的時候,最美妙的是緘默的時刻。在這個當口,你好像在把愛情堆積起來,然後爆發成甜蜜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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